【诡秘之主】天国的遗灰 第55章 假面（上）

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圣言录

你行这一切可憎和□□的事，并未追念你幼年赤身露体滚在血中的日子。

——神圣与世俗·第四纪谚曲杂咏

章十七假面（上）

1

“……之后，那两父女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啦。”

斜巷深处，门扉半掩的昏暗酒馆。女仆在扫地，坑洼不平的吧台后，老板一边擦洗杯盏，一边嘟囔近期的新闻。吧台前坐着一个瘦削的穿披风的身影，现在唯一的客人；一杯浑浊冒泡、热腾腾的褐绿色饮料搁在手边。

“阁下，您是喝不惯吗？”

“我等它凉点儿，”客人以指节轻扣杯沿，“推荐它的，就是刚才说的那位南大陆商人吗？”

“是啊，阁下。特别强调，当地人爱喝这个，劲大，倒是帝都贵族喜欢的红茶，贵是贵得不得了，反而……”

他点点头。

墨玳茶。

捣碎的墨玳叶混合香料，熬煮过滤，酽酽的一小壶，芬芳扑鼻到呛人。萨穆埃尔拿起一根细棍——确切说，是修剪成细长条的某种略带香气的树皮——在杯里轻轻搅拌着。

他陷入沉思。

几天前，乌洛琉斯降下神谕，一套“整顿吏治、打击**、加强基层管理”的老生常谈，附带要求：中层以上的每位神职者，得在一个月内，提交一份基层调研报告。

“中层以上的神职者”转头又把要求布置给下属。萨穆埃尔不会这样做，他总是亲力亲为地写报告——对他来说，这都不是工作，也不止是爱好，而是他存在的意义了。

这位老板就是他在下城区的线人之一。几年交道打下来，他俨然已成此店的靠山。

近段时间，包括而不限于墨玳茶的许多南大陆特产正在市面上流行。萨穆埃尔认为，这是个非同寻常的信号。

真实教会对舶来品的态度一直相当警觉。诸如，教徒应当不图私利、不慕虚荣，要主动拒绝那些花里胡哨的“流行”，这不仅关乎你的生计和钱袋，也关系到你神圣不朽的灵魂。更不能忘记，商人、尤其是南大陆的商人，很多都是太阳的信徒，其背后的商会、行会、同乡同城会等，都是太阳教会的边缘组织。

光辉纪元后期，纯白天使属下的众多非凡者抵达南大陆，投入与邪神和邪教徒的作战。在残酷的长期对抗中，以纯粹自许的信徒们要么死去，要么学会了和光同尘。太阳教会鼓励商业，同样也需要矿产，尤其是珍贵的黄金；他们娴熟地清理出一块块“无主之地”，掳来另一些地方的土著、成千上万地投入矿井。事实上，商业竞争也是“秩序之战”中不可忽视的一环：太阳信徒很早就与仲裁人合作，开采北大陆西部的黄金矿脉，获利之丰厚，让另一方的高位存在们垂涎不止。

比如，梅迪奇。

资源，或者说，“钱”，虽不直接反映在“战争”的神职中，但它显然与战争的起因、经过、结果息息相关。战争融资，以几倍、甚至几十倍杠杆发行的“胜利”债券，猎人出身的操盘手玩得远比太阳神官激进，评估新征服的土地，其开发程度、经济潜力和战略价值，或屯垦，或外包——总督职位、包税人资格、特许开采和经营权由众多密切合作的商业机构肆意瓜分。确实，战争不只发生在战场上，诚如人们也会说“情场如战场”或“商场如战场”；南大陆的物产，在这次军事行动前，只在小范围里流行，而今，不到一年，它们已扩散到全帝都的各个阶层……

呵。那位统帅已经有了相当把握了吧。

如此庞大的物资与金钱流动，不可能不涉及“人”；当然，“资源”的几大因素从来都密不可分。

流民、难民和移民（随你怎么说）以前所未有的规模涌入耶利哥，连绵的战火随之点燃。下城区的许多角落从不存在由上至下的秩序，以地缘、亲缘为纽带结成的团伙从事有组织的罪恶营生，时不时又被另一伙取代。教会在这些地方下棋布子，不是为了教化众生，而是安插监控的眼线、避免被外来的隐秘组织渗透和占领；对于底层贫民身处的这个活地狱，基层神职者要么彻底做壁上观，要么，效仿草原母狮的生存智慧，与每任胜利者合作，年深日久，成了毒害人民的沉疴本身。“整顿吏治、打击**、加强基层管理”——到底又是他的一厢情愿，还是说，当真出现了一道曙光，“改变”的可能？

“阁下？……”

老板小声问道。茶已经凉了。

他回过神来。

萨穆埃尔是习惯喝红茶的。不加糖奶的那种。

好茶叶是不需要调味的。

他端起茶杯、小啜一口。香料味意外的不太重，中和了强烈的苦涩，能品出淡淡的回甘……“你的手艺不错。下回，请帮我煮杯原茶，”他起身，掏出一个钱袋，放在台上。

老板大惊。

“阁下，我怎能收您的钱！”

萨穆埃尔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在这里做生意，想坚持底线很难，而且，越来越难……”

顿了顿，他说：

“那些‘药’——无论什么药，都别往酒、菜、茶里加了。”

然后，他转身离去。

2

出了巷子，阳光变得很强烈。萨穆埃尔拉起风兜，盖住脸。

现在是午后。他还可以走访一个地方，他想到……离此不远的一座小礼拜堂。

该处的神父是“作壁上观”的类型，萨穆埃尔从他了解其辖区内帮派战争的进程。每天都有许多人死去，还有死在礼拜堂门口的，当然，他不会开门。不过有天晚上，帮派分子的家属——婆婆、媳妇和几个小孩仓惶地跑来、请求庇护，他一时心软，让他们躲了一夜；第二天，他差点被人捅死。

“……所以，你要不要出去躲几天？”

他摆摆手：“我搞得定。”

他甚至很乐观，笑着说：“知道吗？邻近街区都说，自从咱这旮沓打起来，他们那儿的肉价都降低啦。”

萨穆埃尔皱眉：“那种带毒的肉，也吃得么？”

“哎呀，您可真是大家族的大少爷啦！”他笑得前仰后合，“自己都一身毒的人，谁嫌谁呢！没准儿，吃得更香了呢！……”

这份“帮派战争纪实”连载了几个月，眼看它连载几年都有可能。某天，他在宫里碰见门先生，对方还向他提起……所以，不仅书拉密自己在看，她还跟门先生讨论……

这就叫，“知遇之恩”哪。

自从那天、在公园邂逅了两位贵人，萨穆埃尔就真的振作起来，拿着报告、定期面见书拉密夫人。萨穆埃尔开始接触她的思维方式，她对人肉笑话无动于衷，八成因为，她没有“人肉一定不能吃”的先见，她对“成瘾物”的界定和规定深感兴趣，盖因这在光辉纪元也很敏感……啊，让我们实事求是：人类和人类社会是不可能彻底摆脱“成瘾物”的。一定浓度范围内的“酒精”、“咖啡因”、“尼古丁”啥的，也就罢了，毕竟主也喜欢——除此之外，通通禁止。但我们活在这样动荡的时代，南大陆又是几乎一切“违禁品”的大本营……

天晓得，未来会怎样呢……萨穆埃尔悲观地想。

“梅迪奇私访事件”突然发生。书拉密夫人闭门谢客，红发女仆被赶走、直接回了军营，他没了沟通亚伯拉罕后宅的渠道，听着满城的风言风语，愈发沮丧。一天夜里，萨穆埃尔摊开空白的报告，呆呆瞅着，半晌，标题都没落下；猛然，他怒从心起，将满桌的物品挥在地上。接着，他穿上披风、拉上兜帽，披星戴月地出了门。他得“放松”一下，否则……他会发疯。他一定会发疯。

他赶到“谷仓”，在下城区也声名狼藉的一家夜总会，门□□钱，领了张样式夸张的黑色假面。今晚的主题是“邪神之祭”，许多侍者做半人半兽的打扮，露出□□，或仅以一片树叶、一枚贝壳“遮羞”，各种族、年龄、性别，应有尽有。还有几个异常丑怪的畸形儿，其一出现就引起一片惊呼，客人们纷纷动手动脚，比那些健硕漂亮的身体还受欢迎。嘈杂、拥挤，缭绕的烟雾，浓厚的气味……萨穆埃尔走上二层的观赏台，捡个空位坐下，一位戴着硕大飞蛾面具的侍女（大概）细腰款摆地过来，一手举着盛满酒杯的托盘……

“放下，我全要了，”他头也不抬地抢先说。

“好人儿，心情很糟对不对？”女郎吃吃地笑着，从胸口深深的沟壑间扯出一只小巧的水晶瓶，冲他挤了挤眼，“再加点儿，你将获得……极乐。”

一个钱袋飞进她的怀里。

“不用了。今晚，你给我不停地上酒，即可。”

“……嗤，没劲，”她媚笑着撇撇嘴。

之后，他一边喝酒，一边无谓地打量人头济济的舞场。宾客中不乏衣冠楚楚的人物，实则，能支付“谷仓”的门票就意味着，其多数都不会出身下层……且，某几位瞧着相当眼熟。假面不是非凡道具，不至于挡住半张脸就完全认不出了，但在此类场合，我们默认，戴上面具就是陌生人……于人于己都方便。

乐队演奏一支南大陆风格的舞曲，旋律曲折，节奏紧张。两位专业的舞者——高挑、黝黑而俊美，在表演一种新奇的舞步，男的露出肌肉发达的上身，穿着紧绷的灰色长裤配带马刺的长靴，每一步都踏得蹬蹬响，女的裹着亮闪闪的黑色鱼鳞短裙，满缀前短后长鲜红的流苏，光裸的长腿踩着锋利的高跟鞋。他们的上身板直、靠近而不相贴，他们的视线彼此胶着，剧烈的动作都集于下半身，两双腿飞快地相互交错和勾缠。这是男人和女人的**之舞，男的好像完全支配了女人，女的好像在玩一个欲拒还迎的把戏；音符如急雨、狂乱地流泻，并在**时戛然而止，两人以一个搂抱的动作收梢亮相，全都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一阵热烈的掌声。接着，一群花孔雀似的姑娘跑到场中，手拉手地跳大腿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