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寝室里比白日更觉燥热。姚金玲浑身骨头还带着罚站的酸痛,掌心被戒尺抽过的地方也火辣辣。吃过夜食,她跟在刘三好身后。她们刚从院里洗漱回来,手里都端着半盆剩下的清水,按规矩得倒回缸里,明早还要用。
可还没进屋,就见白天在李娇娇身边的两个小学婢正“慌慌张张”地往外走,裙摆上还带着明显的水迹。刘三好心里咯噔一下,快步上前拦住她俩。姚金玲小跑到铺盖前,用手一轻轻摁,水就从褥子中涌出来,亮晶晶的,两人的铺盖都没能幸免,被褥都浸透了。
“你们......” 刘三好抬头扫过屋里,那两个小学婢互相使着眼色,其他学婢要么假装整理东西,要么低头缝补,仿佛无事发生。最后目光落在李娇娇身上,她正慢条斯理梳着头发。
“哎呀,真是对不住!” 其中一个学婢赶紧开口,语气假得很:“我们端水回来,没留神撞着,水洒你们铺位上了......”
“撞着了?” 姚金玲盯着明显是故意泼洒的水痕,“端水走路眼睛长在背后?分明是故意的!”
李娇娇终于放下梳子,嗤笑一声:“哟,宫中可不许喧哗。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自己把水撒了,赖到我们头上?再说了,不就是湿了床褥吗,你们大不了凑合一晚,别吵吵闹闹的影响别人休息,要是耽误了大家明日学习怎么办?”一面又“偷偷”嘀咕着:“蠢人多作怪,自己没前程了影响别人”之类的话,声音刚好让全屋的人都能听见。
刘三好轻轻拉住气得浑身颤抖的姚金玲:“金玲,别看了,我们把水拧一拧,先凑合一晚,别让姑姑知道。”
“忍?” 姚金玲目光直直射向那个学婢:“是你泼的水?”女孩被她看得一慌,下意识往李娇娇那边瞟了一眼。“说!是不是你!”
“啊!”屋里瞬间乱了。姚金玲冲了上去,盆摔在一边,水撒了一地。李娇娇和另外两人赶紧围上来拉姚金玲,尖叫声、推搡声混在一起。姚金玲感觉不到身上的抓挠,只一昧挥拳,带着那股同归于尽的狠劲。她受够了!受够了这破规矩,受够了这蛮荒古代的破地方!
凭一腔怒火,她竟一时没落下风。混乱中,有人抓到了她受伤的左手。“呃!” 姚金玲痛得眼前一黑,一股恐惧猛地刺穿愤怒:宫正司!沈姑姑的戒尺!再闹下去,绝不止五下手板那么简单!
她猛地推开身前的人,在一片惊愕和叫骂声中,转身冲出了房门。她跑得飞快,冷风刮在脸上,稍微压下了那股恐慌,却让掌心和抓伤更疼。她不敢回头,只拼命往前跑,直到胸口疼得要炸开,才扶着一棵粗树干停下喘息。四周是陌生的宫道和高墙,只有廊下灯笼透出点微光......她迷路了。
比被围攻时更深的茫然抓住了她。她靠着树干滑坐下来,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委屈和后怕涌上来,她却死死咬着牙,不肯让眼泪掉下来。不能哭,哭了就是认输。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枝条断裂的轻响。
姚金玲猛地抬头,警惕地望过去。一棵大树后,隐约站着个人影。对方似乎也没料到这里有人,吓了一跳,往阴影里缩了缩。
灯影绰绰,姚金玲勉强看清是个少年,看到对方也鬼鬼祟祟的想隐藏自己,让她轻轻舒了一口气。
或许是太压抑想找个发泄口,姚金玲盯着少年手中那只乌龟,声音带着没散的怒气:“你是谁?怎么躲在这里偷偷摸摸喂一只蠢乌龟?”
话一出口,她就暗道不好。
少年像是被戳中了痛处,他捧着龟上前:“你胡说什么!我养什么关你什么事!”看到姚金玲一身狼狈的学婢制服,脸上还带着抓痕,“你一个躲在这里哭鼻子的笨丫头懂什么!你才傻!大笨蛋!大乌龟!”
姚金玲心里积压的委屈、愤怒、绝望瞬间炸了:“我是大笨蛋!也比躲在这里喂乌龟的你强!你才是缩头大乌龟!”
李怡也被激怒了,他把龟往旁边石头上一放,挽起袖子就冲过来,“今天我就让你知道,谁是缩头乌龟!” 两人竟就在这昏暗的树林里,毫无章法地扭打起来。
然而几乎立刻,李怡就后悔了。
离得近了,他才更清晰地看到眼前这小宫女的模样。瘦得可怜,脸色苍白,眼圈红肿,她挥过来的拳头没什么力气,左手肿的吓人,身上似乎还有别的伤,动作间疼得直吸气。这分明是不知道在哪里受了委屈,偷偷躲在这里的。
自己却因为一句无心的“傻乌龟”就这样欺负她,母妃叮嘱的隐忍呢?冷静呢?这么一想,他手上的力道顿时撤了**分,只剩下格挡和闪避,生怕再伤到她。
姚金玲一开始全凭一股不要命的冲动,胡乱打了几下后,混乱的脑子也渐渐冷却。
不对劲。
这男孩虽然看着高大,但打起来却束手束脚,分明是在让她。而且,他是“他”,不是“她”。在这宫里,男子的身份无论如何都比她这个小小学婢要高得多。她刚才竟然动手打了可能是个皇亲贵戚的人?
求生欲兜头浇灭了她那点同归于尽的疯狂。身上的抓伤也后知后觉地痛起来,提醒着她现实。她打出去的拳头慢了下来,最后更是虚软地往前一扑。
李怡正侧身避让,见她忽然失力往前倒,下意识想去扶。
姚金玲就势一把抱住他的腰,两人重心不稳,一起摔倒在身后厚厚堆积的草叶上。
草叶松软,并没摔疼。
她却没有立刻松开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将脸深深埋进带着泥土草堆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一开始是极力压抑的呜咽,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变成低泣。她努力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想捂住嘴把那丢人的哭声堵回去,却只是让哽咽变得更响。
李怡被她扑倒在地,整个人都僵住了。轻飘飘的哭声像细针一样,扎的他手足无措。他从侧身转为仰躺,望着被树枝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月亮,方才那点怒气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懊恼和一丝......同病相怜的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