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天气微寒。皇家别苑的田垄旁,旌旗招展,仪仗肃穆。皇帝亲耕农田以示重农,乃祖制所定。
长长的车队抵达别苑。御辇停下,萧明昭在宫人搀扶下走下马车。肃亲王率领早已等候在此的官员及别苑属官上前跪迎:“臣等恭迎陛下圣驾!”
“众卿平身。”萧明昭声音清越,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简短休息后,吉时已到。庄重的祭天祭地仪式开始,钟鼓齐鸣,香烟缭绕。萧明昭依礼叩拜,诵读祷文,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随后,便是最重要的亲耕环节。一头披红挂彩、温顺的黄牛已经被套上犁具,内侍将一把装饰着彩绸的犁杖恭敬地呈给萧明昭。她接过犁杖,在礼官的唱和声中,走向那片早已准备好的土地。
谢珩、肃亲王及几位重臣紧随其后,保持着一个恭敬却又能随时应对突发状况的距离。众多官员和随从则围在田垄四周观看。
萧明昭深吸一口气,模仿着之前礼官教导的动作,将犁尖轻轻插入土中。黄牛在内侍的牵引下,缓缓迈步。
仪式接近尾声,萧明昭准备将犁杖交还内侍,转身返回观礼台时,异变陡生!
那头一直温顺无比的黄牛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双眼变得赤红,猛地甩头挣脱了内侍的控制,鼻孔喷着粗气,竟朝着近在咫尺的萧明昭冲撞过去!
“陛下小心!”
“护驾!快护驾!”
现场瞬间大乱!
电光火石之间,距离萧明昭最近的谢珩猛地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将还在发愣的萧明昭用力拽到自己身后,同时厉声喝道:“赵无疾!”
无需他多言,一直处于高度警戒状态的赵无疾早已拔刀出鞘。只见一道寒光闪过,伴随着一声闷响和凄厉的牛哞,那头发狂的黄牛被一刀割断了喉咙,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鲜血瞬间染红了刚刚犁过的土地。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直到狂牛倒地,许多人才反应过来,心有余悸地喘着气。
谢珩这才迅速转过身,上下打量萧明昭,语气镇定:“陛下,可曾受伤?”
萧明昭脸色苍白,心脏狂跳,手指微微颤抖,但还是强自镇定地摇摇头:“朕……朕无事。”她看着挡在自己身前、袍角甚至溅上了几滴牛血的谢珩,心情复杂。
“无事便好。”
谢珩见她确实无碍,转过身,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冰冷地扫向瘫软在地、面如土色的牵牛内侍和别苑管事,厉声道:“赵无疾,将别苑一干人等全部拿下,严加审问!封锁别苑,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末将领命!”赵无疾抱拳应道。
一场本该喜庆祥和的仪式,以一场血腥的意外收场。众人心中都蒙上了一层阴影,窃窃私语,不安的情绪逐渐弥漫。
太师崔琰捻着胡须,摇头叹息:“祭祀之时,突生此等血光之灾……非吉兆啊……”
肃亲王在一旁忙着安抚着众臣,脸色也十分难看。
是夜,别苑行宫内灯火通明,守卫比白日更加森严。
萧明昭心绪难平,白日那惊魂一幕不断在眼前闪现。她带着苏蓉,来到了谢珩临时处理事务的房间外。
房间内,谢珩正在听赵无疾的回禀。听到女帝前来,他示意赵无疾暂且退下。
“摄政王,”萧明昭步入房间,直接问道,“可查出那头牛为何突然发狂?”
谢珩请她坐下,面色凝重:“初步查验,那牛在仪式前被喂食了少量能致牲畜烦躁不安的药物。而当时,在场的一名侍卫身上,被发现携带了一种特制的香囊,其中的气味对已被下药的牛有极强的刺激作用。”
“是何人指使?”
“携带香囊的侍卫声称毫不知情,说是前几日与人赌钱赢来的,只觉得好闻便戴着了。而负责喂牛的一个杂役今日傍晚被发现悬梁自尽,留下遗书,说是因长期被管事欺压克扣,故蓄意报复,想让仪式出丑。但……”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一个小小的杂役,从何处能弄到军中管控的牲畜用药?那特制香料的来源又岂是寻常赌局能出现的?自尽得如此‘及时’,遗书措辞工整……只怕是个被推出来的替死鬼。”
萧明昭的心沉了下去:“……果然如此。肃亲王说,明日祈福仪式照旧。”
谢珩点头:“臣已增派了三倍护卫,明日所有环节都会重新严密检查。陛下放心,明日臣会寸步不离左右。”
他的保证让萧明昭稍感安心:“好,有劳摄政王。”
这一夜,萧明昭睡得极不安稳,噩梦连连。苏蓉守了她整夜。
次日,祈福仪式在高度戒备下顺利完成,再无波澜,众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四月初八,萧明昭的及笄之礼。
这场大典极为隆重,由礼部和宗正共同操办。
太庙前的广场上,青灰色的地砖被清扫得一尘不染,两侧立着持戟的禁军,甲胄在晨光下泛着冷光。文武百官身着绯色或青色朝服,按品级高低排列整齐,身后跟着头戴珠冠的命妇们。
萧明昭端坐在偏殿的镜前,任由礼官为她梳理长发。铜镜里映出少女略显稚嫩却已见锋芒的脸庞,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纹。
“陛下,可以出发了。”礼官轻声提醒。
萧明昭回过神,起身向外走去。太庙内,列祖列宗的牌位供奉在神龛上,香烟袅袅。她手持祭文,在礼官的唱导下躬身叩拜:“孙女明昭,今日及笄,愿承祖宗庇佑,守此社稷,不负苍生。”
祭告完毕,肃亲王与安阳长公主作为宗室最长者,立于殿中。肃亲王身着亲王蟒袍,他手持一支素银笄,走到萧明昭面前,动作庄重地为她插上发髻——这是“初加”,象征着女子成年的开端。
“愿吾皇品行端方,威仪天成。”
萧明昭垂眸应道:“谢王叔。”
紧接着是“再加”,长公主举止优雅,手中捧着一支镶嵌着珍珠的金笄。她走到萧明昭面前,轻声祝祷:“愿吾皇智明通达,泽被四海。”
“谢姑母。”
“三加”由谢珩举荐的前太傅之女执礼,献上一支点缀着红宝石的玉笄。
“愿吾皇仁心济世,守土安邦。”
“谢徐先生。”
随后便是百官命妇朝拜。
“臣等恭贺陛下及笄之喜,恭贺陛下表字含章!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响起,官员们屈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命妇们福身行礼,珠冠晃动间,一片珠光宝气。
萧明昭端坐在高位上,接受着众人的朝拜。
京城中也取消了宵禁,特许百姓庆祝,与民同乐。
萧明昭回到寝宫,卸下那身了那身沉重华丽的礼服。她刚松了口气,宫人便来禀报:“陛下,摄政王求见。”
萧明昭整理了一下常服:“请他进来。”
谢珩步入殿内,声音比平日温和些:“臣恭贺陛下及笄之喜。愿陛下自此凤体安康,福泽绵长,承天之佑,社稷永固。”
“多谢摄政王。”萧明昭颔首。
谢珩从袖中取出一个紫檀木长盒,双手奉上:“臣聊备薄礼,恭祝陛下芳辰。”
萧明昭有些意外,谢珩很少送她这类私人性质的礼物。她起身接过,打开木盒。
盒内躺着一枚莹润生光的玉佩。玉佩的造型颇为独特,并非常见的龙纹或简单花鸟,而是一只回首的鸾鸟,身绕祥云,线条流畅优雅。
“这图样……”萧明昭拿起玉佩,触手温润,“瞧着倒是不常见,甚为精巧。”
谢珩目光落在玉佩上,语气平淡:“是臣自行绘制的图样。鸾鸟志存高远,祥云庇佑平安。臣已请护国寺方丈大师亲自开光供奉七七四十九日,祈愿佑护陛下平安顺遂。”
萧明昭闻言,心中猛地一颤。她低头看着手中这枚独一无二的玉佩,想起立春时他毫不犹豫挡在自己身前的样子,再想到那夜在密道听到的冰冷谋划……
她指尖微微收紧,握紧了玉佩,抬起头:“摄政王……有心了。朕,很喜欢这份礼物。”
谢珩微微笑了一下:“陛下喜欢便好。”他又说了几句关于后续政务安排的话,便告辞离去。
萧明昭坐在殿中,看着手中的玉佩出神。
苏蓉上前,轻声道:“陛下,可要将玉佩收入库房?”
萧明昭犹豫了一下,将玉佩递过去。就在苏蓉即将接过的瞬间,她又突然收了回来。
“不必了,”她轻声说,拿起玉佩下端系着的丝绦,将其佩在了自己的腰带上。
苏蓉垂眸,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思量,恭敬应道:“是。”
——
启元二年,暮春的雨连下了三日,青州“买官贪污案”震惊全国。
事情起于青州百姓抬着棺木围堵布政使司。
知府张霖花三万两白银行贿吏部主事周显,谋得青州知府实缺后,以“修城防”“治河工”为名加征苛捐,半年内搜刮民财逾二十万两,导致无数百姓家破人亡。
“摄政王,这是张霖的供词,他招认周显还收过兖州同知、登州通判的贿银,名单在这里。”御史台左御史宋廉捧着厚厚一叠供词,快步走进房间,“只是周显嘴硬,只认收过张霖的钱,其余一概抵赖。”
房内烛火通明,谢珩穿着素色锦袍,正俯身核对账目册,他抬头扫了眼供词,声音带着连日熬夜的沙哑:“把兖州、登州的税册调过来,对比去年与今年的‘常例银’。”
旁边侍立的户部主事李扬连忙躬身:“回摄政王,属下已经比对过,兖州去年秋税比往年少了三成,登州‘河工专款’有五千两去向不明,怕是都进了周显和地方官的私囊。”他手里捧着的账册边缘都被翻得起了毛,眼底挂着浓重的青黑。自案发后,他和宋廉跟着谢珩连轴转了五日,几乎没合过眼。
谢珩接过账册,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忽然停在“青州驿站支银”一栏:“张霖到任后,驿站支银翻了四倍?传讯青州驿站驿丞,问他这些钱都花在了何处。”
“是。”
半旬后,谢珩染病,递了折子在府中静养。
消息传到宫中,萧明昭正临窗练字,笔尖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痕迹。
“摄政王病得重吗?”
“回陛下,太医说需卧床静养三日,暂不能理事。”苏蓉垂首答道。
萧明昭点点头,随即搁下狼毫:“摆驾,去御书房。”
御书房内,当值的吏部侍郎王嵩与工部侍郎李柏海正对着摊开的两份奏章低声商议,眉头紧锁。见女帝突然驾临,二人连忙收敛神色,上前躬身行礼:“臣等参见陛下。”
萧明昭径直走向主位,目光扫过案上那两份文书,开门见山:“这两份文书为何不即刻处理?”
王嵩与李柏海对视一眼,面露难色。
王嵩斟酌着开口:“回陛下,这一份是河南八百里加急,奏报黄河凌汛险情,请求拨款抢修堤坝、安置灾民;另一份是北境秦将军呈报的本次剿匪阵亡将士名单,申请抚恤银两。只是……摄政王临行前曾有明确交代,此类涉及重大钱粮调度与边关军务的文书,需等他痊愈后亲批,不许……不许轻易呈送御前。”
李柏海也硬着头皮补充:“陛下,非是臣等拖延。实是数额巨大,且……且规制流程,需摄政王定夺。”
萧明昭的目光从两位大臣脸上扫过,将他们眼底的犹豫和畏惧看得清清楚楚。她心中冷笑,语气陡然加重,带着属于帝王的威压:“边关将士的抚恤能等?黄河堤坝的安危能等?哪一桩不是关乎社稷民心、刻不容缓的要务。摄政王病中需要静养,难道朝廷政务便要因此停滞不前?”
王嵩和李柏海被这气势所慑,两人再次对视,眼中尽是惶恐与无奈。
“陛下息怒……”王嵩颤抖着将两份奏章奉上。
萧明昭接过奏章,走到御案后,坐了下来。她展开奏章——河南修堤,预估需银四十万两,户部核议后建议压减至三十万两。北境抚恤,按旧例每名阵亡将士家属应发二十两,秦烈在奏疏中详细列明了名单,并在末尾含蓄地提到“北地苦寒,将士家眷生活维艰”。
国库今年确实空虛,但……她想起曾在谢珩批过的旧档中看到过,黄河小溃,修缮不及时,导致大决口,淹死数万百姓,后续赈灾花费远超百万。
萧明昭提起朱笔,在修堤奏疏上,批道:准奏。着户部即刻拨付白银五十万两,优先用于灾民安置与口粮,修堤工程需日夜兼程,不得有任何延误懈怠!
在北境抚恤奏疏上,她略一停顿,随即落笔:览奏心恻。将士为国捐躯,岂可令其家眷寒心?抚恤银两加倍拨发,每户四十两。着兵部、户部协同,三日内务必发放到位,不得有任何克扣拖延,违者以欺君罔上、贪墨军饷论处!
王嵩和李柏海看到批红内容,顿时冷汗直流。
五十万两!加倍抚恤!这……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和权限!
“陛下!这……数额是否再……”
“即刻去办!灾情如火,军心似铁,延误一刻,便是朕的罪过。莫非李大人认为,省下的银钱比百姓性命、比将士忠诚更重要?”
王嵩和李柏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臣等不敢!臣等遵旨!”两人再不敢多言,捧着那两份批红的奏章,脚步虚浮地退了出去。
苏蓉柔声道:“陛下!此举是否太过……摄政王那里,若是怪罪下来……”
萧明昭放下笔,看着她,语气平静:“摄政王病中需要静养。一切待他痊愈后再说。若真等他逐一批复,灾民要多饿死多少?将士家眷要多煎熬几日?这江山,这百姓,等得起吗?”
“是。”
三日后,谢珩病愈入宫,得知了女帝处理的两起政务。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去请陛下过来。”
“摄政王请朕来,有何要事?”萧明昭神色如常。
“陛下为何执意要加倍抚恤?买官案虽查抄了些许赃款,但国库依旧吃紧。四十两一户,非是小数目。”
萧明昭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国库再紧,能紧过边关将士的肚腹?能紧过阵亡者家眷的生计?赃款本就是搜刮的民脂民膏,用之于民、用之于军,岂非正当其所?这钱,朕以为,花得值!”
谢珩看着她眼中那簇毫不退缩的、甚至带着灼灼光芒的火焰,沉默了下来。
御书房内落针可闻。
萧明昭袖中的手指紧紧攥了起来,面上一派镇静。
谢珩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他的指尖叩了叩案面,淡淡道:“看来那些《孙子兵法》、《贞观政要》陛下没白读。”
“传令户部、兵部,按陛下的朱批执行,不得有误。”
“是。”内侍退了出去。
萧明昭原本准备了很多的说辞,甚至预备承受他的怒火,却没料到竟是这般结果。
实在是令人惊讶!
谢珩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目光深邃难辨:“治理天下,本就不是一人独断之事。陛下既懂得民生军心乃国之根本,往后这类文书,便先呈送给陛下看,批阅后,再送复核。”
萧明昭心中剧震。
这是……权力的让渡?
她望着谢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既恐惧又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