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从什么方面而言,亚索都是一只相当特殊的精灵。
这种特殊根植于他生命最初那段混沌而清醒的蛋生时期。
当他的同胞兄弟们还只是蛋壳中一团模糊的、仅懂得汲取最基础生命能量的意识时,亚索已经“醒来”。他的世界被坚硬的、带着微孔呼吸的蛋壳所包裹,但这层壁垒并未完全隔绝他与外界的联系。相反,它像是一面磨砂的琉璃,将光影、声音乃至情绪,都朦胧地传递进来。他最常做的,并非沉睡,而是透过这层独特的滤镜,静静地“观察”着蛋外那个模糊不清的世界。
他对能量的挑剔,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自然界中充盈着各种属性的能量,对于亚索而言,大多数能量都带着令他不适的“杂质” 唯有纯粹的恶系能量,才能引起他的食欲,让他愿意主动去汲取和吸收。这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味觉洁癖。
他的母亲,一只实力寻常的索罗亚克,一共诞下了三枚精灵蛋。另外两枚蛋早早地孵出了健康活泼的幼崽,唯有亚索,这颗最为沉默也最为固执的蛋,依旧静静地躺在巢穴深处。他宁愿忍受着能量匮乏带来的虚弱感,也绝不轻易向那些“不合口味”的能量妥协。
野生精灵的生存法则残酷而直接。漫长的等待消耗尽了母索罗亚克本就不多的耐心。在一次迫不得已的迁徙中,它用鼻子轻轻拱了拱亚索的蛋,感知到里面依旧旺盛却“拒绝”出世的生命体征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还是决绝地转身,带着另外两个孩子,消失在了密林深处,将这颗“顽劣”的蛋遗弃在了冰冷的草丛中。
亚索“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心中并无太多波澜。他甚至带着一种冷眼旁观的讥诮。看吧,所谓的亲情,在生存的压力面前,便是如此不堪一击。他早已习惯了孤独。
命运的下一站,并未将他带向安宁。一群身上带着血腥与烟尘气的人类发现了他。他们粗鲁地将他捡起,随意地塞进一个装满各种精灵道具和捕获器皿的箱子里。在这里,亚索透过蛋壳,“见识”了更多的人间炼狱。他“听”到过被捕获精灵的凄厉哀鸣,“感”受到过训练家与精灵被强行分离时的绝望,也“嗅”到过贪婪与残忍交织的污浊气息。这个世界,果然如他最初感知的那般,丑陋而令人作呕。
颠沛流离中,他离故乡越来越远,体内的能量也日渐枯竭。蛋壳内原本温润的光泽变得黯淡,他的意识开始像风中残烛,明灭不定。高傲如他,依旧不肯低头。他甚至觉得,若这个世界便是如此模样,那么不出生,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他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解脱地,迎接即将到来的终结。
就在他意识涣散,即将彻底陷入永恒黑暗的前一刻,一股前所未有的能量,如同沙漠中的甘泉,骤然涌入他干涸欲裂的身体。
那是恶系能量。虽然只有一缕,却足够纯净和强大。
“多么……香甜……”
这是他陷入昏迷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他像是一个濒死的旅人,终于找到了生命的源泉,本能地、贪婪地汲取着,然后沉沉昏睡过去。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被安置在一个柔软而温暖的地方。周围的环境安静、祥和,再也没有了精灵猎人那里的喧嚣与压抑。而那股救了他的、无比甜美的恶系能量源,就在附近,稳定地散发着波动。
他“看”了过去。
然后,他愣住了。
透过蛋壳,他清晰地“看见”,那散发着如此精纯强大恶系能量的,并非他想象中的某种恶系精灵,竟然……是一只利欧路!
一只格斗系的利欧路!
这简直颠覆了他对精灵认知的基石。格斗与恶,是克制与被克制的关系,怎么可能在一只利欧路身上,出现如此压倒性的、甚至比他本身格斗系能量更为强大的恶系力量?而且,这股力量的感觉,与昏迷前拯救他的那股能量同源。
是他救了自己。
蛋壳内,那只尚未出世的小狐,下意识地、傲娇地扭过了“头”。谁要他救了!多管闲事!
然而,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好奇心,瞬间攫住了他。狐狸的好奇心一向很强,而这只名为临渊的利欧路,身上充满了让他无法理解的谜团。为了解开这个谜题,他决定,暂且在这个世界上多停留一阵。
因为迷恋临渊身上那独特的恶系能量,亚索本能地粘着他。每当临渊靠近,他都会微微晃动蛋身,试图离那能量源更近一些。他也正好借此机会,近距离地“观察”这只特别的精灵。
很快,他就发现,临渊是一只极其阴郁沉闷的精灵。他很少与其他精灵或人类交流,总是独自待在角落,蓝色的毛发似乎都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影。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兴趣。他的心里,藏着海一般深沉的负面情绪。
蛋壳外的生物,自然不会想到一颗蛋能这么清晰地感知外界。临渊完全将亚索当成了一个无声的、安全的树洞。每每在夜深人静,与亚索独处的时候,临渊会伸出爪子,轻轻抚摸着光滑的蛋壳,然后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诉说着那些压在心底的秘密。
他诉说对已故父母的思念,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与眷恋;他诉说对自己无法保护重要之人的自责与无力;他诉说对训练家秋语的复杂情感,既有依赖与感激,又深藏着害怕再次失去的恐惧;他更会诉说那些在夜晚啃噬他内心的噩梦与负面念头……
亚索第一次听到临渊因为父母死亡而痛苦时,内心是不屑的。他亲身经历过被血脉至亲抛弃,早已不相信这种脆弱的情感纽带。他起初甚至带着一种批判和看戏的心态,听着临渊的倾诉,尤其是当临渊提到他的训练家秋语时——在他看来,人类与精灵的羁绊,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利用与被利用。
临渊似乎从这种单向的倾诉中获得了某种奇异的慰藉。他常常对着蛋低语:“小家伙,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稍微喘口气……真像一块可口的小糖糕”
亚索在心里冷哼,他清楚自己绝非什么小糖糕,他骨子里是一只愤世嫉俗、高傲到看不起任何存在的精灵,包括这个救了他的、沉溺于过去无法自拔的利欧路。他愿意帮助临渊吸收那些溢出的、导致他痛苦的恶系能量,仅仅是因为那能量符合他的口味,能让他存活下去,仅此而已。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然而,心,终究是肉长的。
日复一日的倾听,像水滴石穿,悄然侵蚀着亚索用冷漠筑起的高墙。他看到了临渊阴郁外壳下,那颗敏感而温柔的心。临渊会偷偷把属于自己的能量方块分给更弱小的精灵;会在同伴训练受伤时,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担忧;会在提及过去美好时光时,语气中流露出转瞬即逝的、真实的暖意。
这个秘密,似乎只有亚索知道。他像一个独一无二的窥探者,发现了埋藏在深渊之下的宝藏。他对临渊的关注,不知不觉地从“观察一个有趣的样本”,变成了“关心一个具体的个体”。
他也开始注意到这个家庭的其他成员。训练家秋语,虽然不会说话,但看向临渊和其他精灵的眼神,总是带着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关爱。其他的精灵伙伴们,也会用各自的方式,笨拙地试图接近和温暖临渊。
这个世界……似乎并不完全是他最初看到的那样丑陋。或许,在绝望的缝隙里,也挣扎着生长出希望的幼苗。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同初春的嫩芽,悄悄顶开了亚索心头的冻土,或许,亲眼看看这个世界,亲身体验一下,能有不一样的收获。
比如,他一直在冷眼旁观的,训练家与精灵之间的那种……羁绊。
这样的羁绊——如此复杂,如此脆弱,却又似乎蕴含着某种力量——他也可以拥有吗?
当他真正开始将心神放在临渊身上,而不仅仅是他的能量时,亚索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临渊身上那股甜美的恶系能量,波动开始变得不稳定,时而汹涌如潮,时而细若游丝。与之相伴的,是临渊身体状态明显的下滑,他变得更加嗜睡,精神萎靡,甚至在独处时会不受控制地发出压抑的闷哼。
夜间的倾诉,证实了亚索最坏的猜测。
“……小家伙,”临渊的声音比以往更加虚弱,他几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在了放置亚索的软垫旁,“我可能……快要撑不住了。身体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撕扯……好痛……但是,不能告诉秋语,他已经为我付出太多了……”
蛋壳内的亚索,意识剧烈地波动着,一股无名怒火混合着强烈的焦急,几乎要冲破蛋壳的束缚!他恼怒秋语的迟钝,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临渊的异常?他更气愤临渊的固执,为什么要独自承受这一切,为什么要把别人的感受置于自己的生命之上!
可他,只是一颗蛋!
一颗无法言语,无法行动,甚至连破壳而出都因为顾忌会过度吸收临渊能量而不敢轻易尝试的蛋!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被母亲抛弃,比在精灵猎人那里等待死亡,更让他感到窒息和痛苦。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临渊痛苦时,更加努力地引导和吸收那些失控的恶系能量,试图为临渊减轻哪怕一丝一毫的负担。每一次感受到临渊因为他的吸收而稍微平静下来,陷入短暂的安眠,他才会稍稍安心。他前所未有地庆幸自己拥有这挑剔的“味觉”和吸收能力。
想要孵化的愿望,从未如此强烈和迫切。他不再只是被动地吸收临渊溢出的能量,开始有意识地、小心翼翼地积蓄着力量,为那最终的破壳做准备。他在脑海中无数次地临摹临渊的样子——那蓝色的毛发,那总是垂着的耳朵,那双在诉说痛苦时会微微颤抖的手,以及偶尔,在对着他这颗蛋时,会流露出的、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柔弧度。
他一次又一次地在蛋壳内部积蓄力量,冲击着那层隔绝他与外界的壁垒,却又不敢太过猛烈,生怕打破了临渊体内那脆弱的平衡。
转机,终于到来。
秋语发现了临渊的异常,在经过仔细的检查和查阅大量资料后,他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案。他激动地对临渊和其他精灵解释道,需要引导临渊体内积压的恶系能量,使其与格斗系能量达成新的平衡,甚至以此为契机,推动进化的发生,从而彻底解决身体的隐患。
躲在蛋壳里的亚索,将这番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希望之火,瞬间在他心中燃成燎原之势!
他可以!他真的可以帮上忙!他不是只能无能为力地旁观,他可以成为拯救临渊的关键一环!
计划执行的那一天,气氛凝重而充满期待。临渊抱着亚索站在训练场的空地中央,秋语和其他精灵紧张地守在一旁。
当临渊主动放弃抑制进化的能量后,格斗系和恶系的力量不受控制地涌动、针锋相对。但这一次,亚索不再有任何顾忌!
他一直压抑的、对于临渊能量的渴望,他拯救临渊的迫切决心,化作了前所未有的动力。蛋壳表面浮现出光芒,他开足了马力,如同一个无底洞般,疯狂而高效地吸收着那些从临渊体内溢出的、导致能量失衡的恶系能量!
他吸收,转化,再将一部分精纯的能量反馈回去,形成一个完美的循环。临渊脸上痛苦的神色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与领悟。他体内格斗与恶两种力量,在亚索的协助下,以前所未有的和谐方式交融、碰撞、升华!
耀眼的白光,首先从临渊身上迸发!
进化之光!温暖而充满生命力,包裹了临渊的身形,他的体型在光芒中拉长,变化……
与此同时,一直被亚索积蓄在体内,用于冲击孵化的能量,也在这共鸣般的气氛中,达到了临界点!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灰色小狐悄无声息地落在临渊脚边。
刚刚进化完成的临渊顾不得观察自己全新的身体,只是慌张于自己空落落的怀抱——亚索呢?
直到他低头,看见了脚边灰色的小狐。
那一刻,湖绿色的眼睛,如同最纯净的宝石,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映入了这个世界的光影。
亚索贪婪地、近乎痴迷地注视着这个他早已在脑海中描绘了千万遍的身影。原来,真实的他,比感知中的更加清晰,更加……令人心动。
他张开嘴,轻声呼唤。
“阿渊哥哥!”
我来了,临渊。
这一次,我将不再是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