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曾是一只普通的伊布,如同无数生活在关都地区森林、草原的同类一样,她拥有着柔软的棕色毛发,黑曜石般清澈的眼睛,以及对未来简单而温暖的憧憬。她原本以为,自己的一生会像族群里那些安详老去的长辈们一样,在亲人的陪伴下,平静地度过。
她生活在一个不算庞大却温馨和睦的伊布族群中。族群栖息在一片开满风信子的山坡附近,那里有清澈的溪流,茂密的树丛提供了天然的庇护。而在她生命中,最耀眼的存在,便是她的哥哥。
哥哥只比她早出生一会儿,却仿佛天生就肩负着更多的责任。他比同辈的伊布们更加沉稳、强壮,领悟力也极高,是族群里公认天赋最高的年轻一代,被长辈们寄予厚望,视为未来族长的不二人选。在伊莱稚嫩的心中,哥哥的身影高大得如同山坡上那棵最古老的橡树,是她全部的依赖和骄傲。
从蹒跚学步到熟练掌握撞击、摇尾巴、叫声等基础技能,几乎每一步成长都烙印着哥哥的痕迹。他总是极有耐心,会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拱她,示范如何发力,如何闪避。当她成功使出电光一闪,像一道棕色闪电般冲入哥哥怀里时,他眼中流露出的赞许与温柔,是伊莱所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奖励。她对哥哥的依恋,深植于血脉,铭刻在朝夕相处的每一个瞬间。
她对未来的想象,最遥远、最宏大的画面,也无非是哥哥顺利接任族长,带领族群走向更繁荣的未来。而她自己,则会像影子追随光一样,留在哥哥身边,尽己所能地辅佐他,回应他每一次呼唤。微风、阳光、草地、嬉戏的同伴,以及永远会守护在她身边的哥哥——这便是伊莱世界的全部,她以为这样安稳的日子会如同四季轮回,永无止境。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夕阳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微风拂过,带来风信子若有若无的甜香。一群伊布幼崽正在草坪上追逐打闹,年长些的则在一旁悠闲地梳理毛发或闭目养神。视野最好的那块平坦岩石上,哥哥正趴在那里,目光沉静地巡视着他的家族领地,同时也照看着不远处正和伙伴们玩闹的伊莱。
“哥哥!”
玩累了的伊莱像一颗小小的棕色炮弹,欢快地扑了过来,一头扎进哥哥温暖厚实的颈毛里,亲昵地蹭着,打着滚,沾染上哥哥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妹妹。”哥哥低下头,用舌头轻轻梳理着伊莱因为玩耍而有些凌乱的毛发,眼神里满是纵容与宠溺。他的沉稳与伊莱的活泼,构成了山坡上一幅和谐的画面。
几只奔跑路过的年轻伊布看到他们,都会停下脚步,恭敬地低下头,向这位未来的首领致意。伊莱则会骄傲地挺起小胸脯,仿佛被尊敬的也是她自己。
这曾是伊布族群最寻常的一天,也是伊莱记忆中,关于“幸福”最完美的定格。
然而,所有的平静与美好,都在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被彻底碾碎。
刺耳的、不属于森林的机械轰鸣声如同噩梦般骤然降临,打破了傍晚的宁静。巨大的、钢铁铸就的车辆蛮横地碾过灌木,惊起漫天飞鸟。一群穿着统一制服、眼神冷漠的人类跳下车,手中拿着闪烁着红光的奇怪装置和精灵球。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伊布族群中蔓延。它们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发出凄厉的尖叫。但人类的包围圈早已形成,那些装置发出的奇异光波干扰着它们的行动,强大的精灵——黑鲁加、大狼犬——如同驱赶羊群般,将它们逼向绝境。
“嘿,你们看这群小耗子!跑得还挺快!”一个坐在车顶的男人叼着烟,戏谑地指着下方仓皇逃窜的伊布们,仿佛在欣赏一场有趣的表演。
“别玩了,老大要的是完整的实验体,少一个够你喝一壶的。”他的同伴语气严肃些,指挥着精灵将一只只试图反抗或逃跑的伊布毫不留情地击倒,然后粗暴地扔进特制的铁笼中。
铁笼的锁扣发出冰冷的“咔哒”声,每一声都敲击在伊莱的心上。她和哥哥,以及所有的族人,都未能幸免。她紧紧依偎在哥哥身边,能清晰地感受到哥哥身体因为愤怒和警惕而绷紧的肌肉。他试图将伊莱护在身后,对着靠近的人类龇牙,发出威胁的低吼,但在那些强大的精灵和武器面前,他的反抗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族群被一网打尽,运送到了一个充满消毒水气味、到处都是冰冷金属墙壁的地方——实验室。这里没有阳光,没有草地,只有惨白的灯光和令人窒息的绝望。
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们像挑选货物一样,在未进化的伊布中来回巡视,记录着数据。哥哥因为其出色的天赋和强健的体格,几乎第一时间就被注意到了。
“就这只吧,各项指标都很优秀,或许能撑住老大的实验。”一个戴着口罩的研究员用手指点了点哥哥所在的笼子,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一件仪器,“老大的想法真是天才!只可惜上头不够重视,拨下来的资源太少,不然我们何至于自己出来抓这些野生族群。”
“等老大实验成功了,证明了这理论的可行性,升职加薪还不是手到擒来?”另一个研究员附和着,眼中闪烁着对功名利禄的渴望。
“哈哈哈!说得对!”
他们谈笑着,目光扫过笼中惊恐万分的伊布们,那眼神不像是在看活生生的生命,更像是在审视一堆等待被使用的实验材料。
哥哥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些目光中的区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在研究员打开笼门,准备将他带走的混乱瞬间,他做出了一个决绝的决定——他用尽力气,猛地将身旁懵懂的伊莱推到了他原本的位置,而自己则迅速缩到了伊莱身后。
“哥哥!”伊莱猝不及防,被研究员粗糙的手一把抓住,提了起来。她惊恐地回头,只看到哥哥那双总是沉稳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决绝、痛苦,以及最深切的担忧。
“别担心,会没事的。”哥哥的声音透过笼子传来,努力维持着镇定,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他不能慌乱,妹妹还需要他,哪怕希望渺茫。
伊莱被强行束缚在一个冰冷的、布满线路和针管的金属装置上,冰冷的触感让她瑟瑟发抖。她徒劳地挣扎着,四肢被牢牢固定,只能发出无助而凄厉的呜咽,呼唤着她唯一的依靠:“哥哥!哥哥!”
“妹妹!听着!”哥哥的声音穿透了她的恐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伊莱起初并不完全明白这三个字在此时此地意味着什么。但很快,血淋淋的现实就给了她答案。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研究员将她的族人,一个接一个地拖到类似的机器上。尖锐的针头刺入他们的身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声。紧接着,她看到了此生最恐怖的景象——族人们体内代表生命本源的能量,被机器强行抽取出来,化作肉眼可见的、闪烁着不同属性光芒的光流,顺着管道被引导、汇聚。
而被抽空了能量的族人,就像瞬间被夺走了灵魂,眼神迅速黯淡,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最后软塌塌地垂下头颅,再也没有了声息。他们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哀鸣,就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像垃圾一样被随意拖走,丢弃在实验室角落的“处理区”。
伊莱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收缩。她终于明白了哥哥那句话的代价。
紧接着,更巨大的痛苦降临在她自己身上。那些被强行抽取出来的、属于她至亲同伴的、属性各异的能量,被混合着某种维持生命的营养液,通过粗大的针管,狠狠地注入她的体内!
那不是滋养,是酷刑!
陌生的、狂暴的能量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各种截然不同的属性力量在她体内激烈冲突、爆炸,几乎要将她幼小的身体彻底撑破、撕碎。她发出不成调的惨叫,身体在束缚下剧烈地抽搐,感觉每一个细胞都在哀鸣、在燃烧。
太痛苦了……死亡似乎都成了一种解脱。无数次,她想要放弃,任由这些狂暴的能量将她从内到外彻底摧毁。
可是,哥哥的话,那双充满担忧和期望的眼睛,如同最后一道微弱的烛火,在无边的痛苦黑暗中摇曳——“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为了哥哥……要活下去……要和哥哥一起离开这里……
这个信念,成了她对抗无边痛楚的唯一支柱。她强迫自己承受着,麻木地看着曾经照顾她的长辈、一起嬉戏打闹的伙伴,一个个在她面前被抽干、死去、丢弃。她的心,在一次次撕裂中,渐渐变得冰冷而麻木。
直到……那个她最不愿看到的身影,也被拖到了机器前。
是哥哥!
不!不要!
伊莱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尖叫,愤怒与绝望如同火山般在她胸腔喷发!她目眦欲裂,拼命挣扎,想要冲破束缚,想要去救他!但那冰冷的金属装置纹丝不动,将她牢牢禁锢在原地,只能做一个绝望的旁观者。
她看到哥哥在被抽取能量时,依旧努力地转过头,望向她的方向。他的眼神不再是沉稳,而是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不舍,以及他似乎想用最后的力量,再次告诉她——活下去。
代表着哥哥生命本源的能量,那抹她最为熟悉的、带着温暖与守护意味的光晕,也被机器无情地抽取出来,汇入了那团混乱的能量流中。
哥哥的身体,如同其他族人一样,迅速失去了所有生机,软倒下去,被研究员面无表情地拖走,扔进了尸堆。
那一刻,伊莱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和“希望”的弦,彻底崩断了。
支撑她忍受非人痛苦、挣扎求存的唯一信念,崩塌了。那个对她而言亦父亦兄,是她整个世界的光与支柱的哥哥,死了。为了让她活下去,代替她承受了原本的命运。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无边的黑暗吞噬了她。她放弃了所有的抵抗,甚至主动引导着体内那些狂暴的能量,希望它们能更快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就这样追随哥哥而去吧,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他们还能重逢。
就在她意识涣散,即将被能量彻底吞噬的瞬间,一股新注入的能量流,如同清泉般涌入了她的身体。
是哥哥的能量!
那股能量与其他狂暴的外来力量截然不同,它温和、包容,带着伊莱无比熟悉的气息。它没有参与破坏,反而像一位熟练的调停者,主动引导、梳理着那些在她体内横冲直撞的属性能量。哥哥的能量,仿佛成了联系和控制所有异种能量的核心纽带,巧妙地周旋于各种属性之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在她体内达成了一个极其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哥哥——!
伊莱在意识深处发出悲鸣。她感觉不到丝毫“平衡”的喜悦,只有锥心刺骨的痛楚。她的哥哥,那个本该成为骄傲族长、带领族群走向繁荣的哥哥,如今却只剩下这一缕维系着她生命的能量!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本应拥有光辉灿烂的未来,而不是化作这冰冷实验数据的一部分!
在这诡异平衡的作用下,伊莱的身体开始发生剧烈的变化。她的形态不受控制地改变——进化为浑身缠绕火焰的火伊布,不久后又退化回伊布,紧接着周身迸发出电光的雷伊布出现,然后是水伊布、太阳伊布、月亮伊布……她将伊布已知的几种进化型都轮番经历了一遍,每一次进化与退化都伴随着能量的剧烈波动和身体的巨大负荷。最终,当她又变回伊布形态时,精神与□□的双重透支让她彻底昏死过去。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实验室里爆发出研究员们狂喜的欢呼。他们庆祝着这“伟大”的突破,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名利之中。
然而,无人知晓,在那具昏迷的小小身躯里,痛苦与悲伤早已将她的灵魂彻底淹没。
她被移入一个注满淡绿色营养液的透明罐体中封存。营养液中的镇静成分让她无法醒来,却未能剥夺她的感知。她能模糊地听到外面的喧闹,感觉到那些研究员兴奋地来回奔走,似乎在准备向上级邀功。
不知过了多久,巨大的爆炸声、打斗声和警报声打破了实验室的喜悦。混乱中,她感知到一个陌生的气息闯入。那些折磨他们的研究员惊慌失措,纷纷倒下。
最后,罐体破碎,营养液涌出。一双温暖而稳定的手,小心翼翼地穿透冰冷的液体,将她从中托起,用柔软的布料包裹住她湿漉漉的、冰冷的身体。
她知道,自己得救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救赎,不能来得再早一些呢?
早到哥哥被带走之前,早到族人们被抽取能量之前,早到那个风信子山坡上的寻常午后……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但她知道,她不能,也没有资格去责怪这双将她从地狱中抱起的手。于是,所有的痛苦、自责与悔恨,如同失控的洪水,全部转向了她自己。
为什么我这么弱小?弱小到无法保护任何人?
为什么我这么迟钝?没有早点发现哥哥的打算?
为什么我没有阻止他?为什么当时被换下来的是我?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死的那个……应该是我才对啊!
极度的自我谴责与精神创伤,彻底扭曲了她的认知。在陷入自我保护般的沉睡与再次苏醒的间隙,她的记忆被痛苦强行篡改、重组。
当她在大木研究所的病床上彻底清醒时,在她的认知里,她不再是妹妹伊莱。
她是伊布两兄妹中的哥哥,是那个天赋异禀、被寄予厚望的未来族长。她有一个天真可爱、需要她全力保护的妹妹。然而,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浩劫中,她没能及时发现人类的阴谋,没能勇敢地站出来与妹妹交换位置,没能保护好自己最重要的亲人。于是,妹妹死了,而哥哥却从残酷的实验中侥幸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