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太康县的街市却依旧车马骈阗,络绎不绝。
高梧巷街道较窄,衙役特在巷口设了路障,不许车马通过,以免发生堵塞。
加上此地多为书铺、裱画坊与颜料店,往来又多是文人墨客,所以大多时候都比较清净。
崔明远本是要带崔若茀去明月楼尝尝新出的‘琥珀水晶脍’,可她心情不好,不想经过吵闹之地,崔明远才特意从此处绕路,好让她能顺便逛逛街市散心。
谁知一行人刚走过万卷堂门口,崔明远便听到前方几棵古树下一阵熙攘,有人正扯着嗓子兴奋嚎叫:“哈哈,三千两,这局我赢定了!”
“你小子别得意地太早,谢兄还有个机会卡呢!”
“快杀杀这小子的嚣张气焰,让他赔个血本无归!”
“没错没错,谢兄手气好,说不定这局还能扭转乾坤!”
酉时初至,晚霞还未唤醒暮色,余晖只轻轻漫过树梢,给巷尾那几颗梧桐古树的枝叶描上了一道浅浅金边。
崔明远虽不常来此处,可在太□□活多年,他年少时没少跟友人在街上晃悠,所以依稀记得,那地方原来是个茶摊。
只是如今那拎着热汤四处忙碌的小伙计不见了,变成了两个眼生的男女。
而一旁幽静的树下也多了群或站或坐,情绪高涨的......赌徒?
崔明远眉头一拧,光天化日,赌局都开到这街上来了,这帮衙役怎么当的差?
他侧身将妹妹护在身后,正欲快步离开,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高喊:“阿渊,你那块赤黄的卖给我如何?”
崔明远脚下一顿,紧接着,他耳边便传来几分熟悉的声音:“你这一步,看似是过路费,实则是资敌以粮,你付我这笔钱,我下个回合就能升级,确定要过来吗……”
他转头回望,目光在其中搜寻,却见那处人头攒动根本分不清声音来源。
‘四娘仙草冻’的幌子高高悬挂在撑棚上方,正忙碌着收拾桌子的四喜余光扫到有人走近,头还没抬便已熟练地张口招呼。
“客人请坐,小摊有甜羹和点心,不知您想吃什么?”
四喜手中动作不停,仔细擦好了桌子,却半天没听到回应。
她疑惑抬头,见来人背手停在摊位前,目光却落在树下的人群里。
她顿时了然,忙朝树下的人影招了招手,待那人几步跑过来,她询问道:“今日还能加人吗?”
“早排满了!”杨桃晃了晃手里的本子又道:“连明日都排上了!”
四喜遗憾地看向那年轻公子:“客人来得晚,今日怕是玩不了了。”
崔明远这才注意到这年轻妇人是在跟自己说话,他眼中冷意凝聚,嗤笑道:“这赌局是你们开的?”
杨桃闻言忙连连摆手道:“客人误会,我们可不敢开赌局,不过是个木盘游戏,打发下时间罢了!”
“游戏?”崔明远眼力好,一走近便已看到其中的骰子,他冷哼一声:“都用上骰子了,还在狡辩?你们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开场聚赌仗一百的刑罚?”
杨桃当然知道,而且这几日她可没少被人提醒这事。
所以此时,杨桃已经能不厌其烦地与人熟练解释:“公子真的误会了,这不过是个小游戏而已。我观您气度不凡,想必定读过‘六国论’这篇文章吧?这是用此文章独创的木盘游戏,可用于对此文章加深理解。因趣味十足,大家都很喜欢,这才激动了些,并不是在开场聚赌。”
崔明远将信将疑地看了面前的人一眼,见他年纪尚小,目光澄澈,解释起来不慌不忙,应该不是在扯谎。
此时走近了,崔明远见到原先以为的“赌徒”,不过是群身着长衫的少年,且一旁围观者还有不少中老年文士。
这群人正围在树下的方桌前,对着桌上那几乎占据了整张桌子,五彩斑斓的木板神色各异。
有人将手中骰子掷出去,随后拿起木盘上的棋子兴致勃勃地移动,却在停下时垮了脸。
“坏了,又到他这儿!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这不是抱薪救火吗?”
“哈哈,让你得意,这下知道慌了吧?”
“你还幸灾乐祸呢,先瞧瞧自己兜里还有几个子儿?”
“坏了,大事不妙!”
“过路费三千,给钱!”
崔明远看着那人从手边拿起一沓纸,嘟嘟囔囔不情不愿,一脸肉痛地递了出去。
那纸张看起来两指大小,画着怪模怪样的符号图案,明显不是银票,这算什么钱?
崔明远正疑惑,耳边忽然幽幽传来一道声音:“公子你瞧,这真不是在赌钱,那不过是些画纸而已。”
杨桃一脸无奈,这游戏原是谢渊和陈柏石根据她简陋的大富翁图纸,特地为柳东林理解文章改的。谢渊特地寻来纹路细腻的木板拼接,又在木板上画好关卡,连纸币都是他一笔一画上色制成的,十分精美。
不过随着谢渊和陈柏石将玩法设定得越发复杂,这小游戏失去了原本简单明了的乐趣,开始不受学渣欢迎,杨桃都好久没玩过了。
没想到谢渊新交了几个‘朋友’,那落灰的木盘又被他从角落里翻出来。如今这几人每日下了学就聚在此处,兴致勃勃地要打破“赂秦”循环。
不少人见他们在掷骰子本也以为是在开赌局,听完解释觉得这游戏玩法新奇便驻足观看,然而了解玩法后的众人却开始跃跃欲试,等自己上手玩几局,却早已陷入大富翁游戏的不确定性和成就感中,乐此不疲。
可木盘只有一副,将规则和玩法熟练于心的人也只有谢渊一个。为了能将他这个常胜将军拉下台,如今排着队要跟谢渊过招的人可不少,杨桃只能按先来后到给人排队。
天气炎热,这群人兜里又不缺钱,近几日摊子的甜羹销量着实不错,杨桃趁机做了不少蛋黄酥带来卖,见此人穿戴不俗,她已自动将其纳入兜售的目标。
见他还在目不转睛看着木盘,杨桃朝四喜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忙,自己则笑着指了指一旁的位置道:“小摊有消暑的甜羹,配点心很是不错,公子不如坐着看,顺便尝尝新鲜?”
崔明远对什么甜羹点心不感兴趣,他扫了面前的小子一眼道:“你是摊主?”说罢又朝谢渊的位置抬了抬下巴:“可认识那个穿竹青窄袖袍的人?他日日在此吗?”
杨桃一听就知道他在说谢渊,毕竟今日只有他穿了竹青色。
她又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人,脑海中全无印象,见他好像也不是要找麻烦的,但还是留了个心眼含糊道:“公子遇到熟人了?小子这就去叫他过来......”
说罢杨桃抬脚就要去给谢渊通风报信,怎料一只大手却猛地揪住了她的后衣领:“等等......”
杨桃穿的是圆领衣裳,被人冷不丁这么一勒,脖子上传来的力度,和瞬间袭来的窒息感让她下意识便挣扎起来:“放开我!……咳咳!”
崔明远本想跟这小子先打听几句,谁知他转头就要去叫人,崔明远眼疾手快扯住了人,却没收住力道。
察觉到手中的挣扎,崔明远第一时间便松开了,不过这小子在惯力下后退了几步没站稳,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在一旁忙碌四喜听到声音回头,正好看到杨桃踉跄着倒在地上,咳得满脸通红,好不狼狈。
“小桃!”她脸色一变,拔脚便冲了过去。
这声惊呼引起不少人的瞩目,就连围坐在树下热闹的人群都纷纷抬起了头。
四喜将杨桃从地上扶起,周二郎一脸焦急,看着崔明远的目光带着警惕。
夫妻俩刚想问她发生了什么,下一刻横空却伸来只手将人掰了过去。
“摔到哪儿了?”
谢渊一脸冷肃,全然不见往日的温和,若不是听出他语气中的担忧与焦急,四喜还以为他在对杨桃发火。
杨桃见他黑脸忙甩了甩手,咧嘴笑了下道:“没事没事,我没摔哪儿。”
她掌心有点泛红,应该是摔倒时擦到的,谢渊抓住杨桃乱晃的手腕细看了下,确定没破皮,这才拧着眉头上下打量她:“腿脚可还好?你走两步让我看看……”
杨桃跺跺脚刚要说话,一旁被无视的崔明远见两人语气熟稔,忍不住开口道:“你们二人认识?”
谢渊闻声转头,眼底还带着未消散的愠色。
他目光在崔明远面上一顿,眼中浮起一层不达眼底的笑意:“原来是崔公子。”
见到崔明远的打量的目光落在杨桃身上,他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人挡在身后才继续道:“小摊简陋,可是哪里冒犯了你?”
声线平稳,却比往日沉了几分。
崔明远听他语气冷硬,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被谢渊身后的人,心中虽好奇这二人的关系,却因他对自己的态度生出一丝不悦来。
“冒犯说不上,方才看他毛毛躁躁,便伸手拦了下。不过他自己没站稳摔了,贤弟不是打算怪在我头上吧?”
杨桃闻言暗暗翻了个大白眼,要不是你扯我领子我能摔倒?
没有半句道歉就算了,说得好像还是她的错似的。
不过杨桃只是吓了一跳,并没有因此受伤,所以也不打算跟对方争执,除了这人看起来好像不太好惹外,那句‘崔公子’也听得她心里一咯噔。
不会是崔县令那个崔吧?
人多眼杂,杨桃心里虽好奇,但还是老实缩在谢渊身后装蜗牛。
谢渊听到动静过来,并没有见到崔明远扯杨桃衣领的那一幕,不过他知道杨桃绝不是会寻滋找事的人,所以崔明远这话反而让他确定是对方先动的手。
“崔公子说笑了,在下岂敢。您身份尊贵,可能不知市井小童不比府上仆役训练有素,骤然受惊,难免失措。今日所幸只是摔了一跤,若真勒伤了脖颈,或是磕碰了要害……届时,恐怕就不便如此轻描淡写了。”他适时停顿,留下令人不安的空白,才继续道:“当然,崔公子自是‘无心之失’。既未受伤,便依公子所言,就此作罢为好。”
崔明远冷笑,他之前还觉得这人脾性温和,没想到竟还有话里带刺的本事。
既然对方态度冷淡,崔明远也没了与之攀谈的兴致,扫了这闹哄哄的摊子一眼便甩手走了。
杨桃只觉得莫名其妙,她刚想问谢渊这人是谁,一旁围观的梁兆玉鬼鬼祟祟地凑上来道:“谢兄,崔公子怎么在这儿?莫不是认出我了?”
杨桃总算找到机会问道:“梁少爷,这人谁啊?认出你又如何?”
梁兆玉压低了声音道:“崔五,崔县令之子,我在县令家塾上学,却跟你家少爷往来,万一他回去跟先生提上一嘴,让我退学可如何是好?”说到这里他又期待地看了眼谢渊:“不过要是东源书院肯收我,我倒是巴不得书塾让我退学......”
还真是崔县令那个“崔”,怪不得这么傲。
杨桃朝那人背影撇撇嘴,又暗暗庆幸自己刚才没被气昏头打他一拳。
县令的儿子,她一个小丫鬟可惹不起,今天算是她倒霉。
谢渊跟梁兆玉几人逐渐熟悉,他跟杨桃的熟稔自然瞒不过他人,不过他并没有解释太多,只说杨桃是他的小厮,而摊主是他的同窗亲戚,为了照顾生意,才常来此光顾。
梁兆玉家教好,并不会对谢渊不愿说的事深究追问,几人下了学便来此玩上几局游戏,关系倒是一日比一日好。
谢渊知道梁兆玉既是在说笑也是真心话,不过他无法左右陈柏石的决定,只能同样以玩笑口吻回道:“既然梁兄有此担忧,不如今日就此作罢?”
大富翁已经玩上瘾的梁兆玉神色一变:“这怎么行!我还没输呢,接着来,天不黑不许回家!”说罢撸起袖子又钻回人群里。
谢渊这才寻到机会问杨桃发生了什么,二人凑在角落里嘀嘀咕咕,听到杨桃说崔明远上来跟她打听自己,谢渊心生怪异,却想不到这人到底有什么目的,再三确定杨桃没摔伤后也只好作罢。
这厢的小插曲如水面投下一块石子泛起涟漪,而转头离开的崔明远脸色却越来越沉。
崔若茀带着丫鬟在万卷堂的茶楼二楼,立在窗口将那街上的动静从头看到了尾。
见崔明远冷着脸回来,她一脸踌躇道:“发生了何事?哥哥方才扯那小子做什么?”
崔若茀一眼认出那小子是谢渊的小厮,不过她却不能在崔明远面前透露此前见过他的事,免得哥哥多想。
崔明远灌了两杯茶下肚,才将谢渊在此处的事情说了,接着连连摇头道:“我本以为他知礼上进,没想到却爱在市井游戏中厮混,果然是小门小户,上不了台面。”
崔若茀知道哥哥心高气傲,自然接受不了有人对他这幅态度,可想到刚才隔着窗户看见的那人,崔若茀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
“哥哥这话也太难听了,你害人莫名其妙跌了一跤,幸好那小子没事,不然岂不是要惹上麻烦官司?他......虽没给你面子,但说的也是实话,若他对你阿谀奉承,你又要说人家溜须拍马,附炎趋势。”
崔明远看了崔若茀一眼,视线越过她身后半开的窗户,突然嗤笑道:“你方才见到那小子了。”
他在陈述,并不是反问。
崔若茀视线落在桌上的茶盏上:“见到又如何,此事确实是哥哥不对在先。”
崔明远不怒反笑,他好整以暇地又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悠悠道:“怎么,就因为他生得人模人样,你便觉得是我仗势欺人了?若茀,看人不能只看表面,此等沉溺市井游戏、与街边闲汉为伍之人,终究难成大器。”
崔若茀抬起眼,故意用崔明远平时评价他人的口吻回道:“哥哥平日里总说观其行,察其言,我方才远远瞧着,见他遇事先查验同伴伤势,不卑不亢,倒是颇有气度。怎么到了哥哥这里,就只剩下沉溺市井一个说法了?”
崔明远被她这话噎了一下,再看崔若茀那副不打算退让的模样,他倒是笑了:“你认真的?真看上这小子了?”
崔若茀闻言,耳根迅速染上绯色,却硬是压下羞意,故作冷淡地垂下眼睫:“哥哥自己行事有失偏颇,被人指出,便要用这等话来堵我么?莫非在哥哥眼中,但凡为他人说句公道话,便是存了别样心思?这般想法,未免也太……”
她适时住口,站起身作势欲走,留下未尽之语让人回味。
“看来哥哥今日是没心思去明月楼了,我还是自己回府罢。”
崔明远见人真恼了,忙不迭地跟上去:“诶!好好地怎么又跟我生气,你这脾气可是越来越大了……”
天边晚霞绮丽,街市人流汇聚,嬉闹声逐渐融入其中。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不过是个寻常的日子,然而对某些人来说,有些事却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谢渊先是拒绝了崔明远的邀请,接着又在街市落他的面子,本以为如此,他和崔家的人便不会再产生交集。
然而就在他继续忙着帮四喜夫妇的摊子用木盘游戏引流,希望多积攒些能说会道的熟客,好让顺香园不敢再轻易来找麻烦时,谢渊却又开始接到了崔明远的请帖。
请帖是送给谢集英的,谢家已经拒了一次,然而这些游园诗会,考据论道,雅集品香等集会却令谢家眼馋不已。
谢渊躲不过去了两次,后来见四喜夫妇的小摊已经走上正轨,他干脆将大富翁的木盘送给梁兆玉,又托他空闲对四喜夫妇多看顾两分,随后便住在书院连家也不回了,
换做寻常人得到崔氏赏识,早已乐开了花,谢渊却隐隐不安避之唯恐不及。
四房谢濂夫妇俩不知谢渊的想法打算,只觉得孩子既然不愿意去,那定是在那儿受了委屈又不好跟家里说。于是夫妻俩默默给他收拾好行李,又嘱咐杨桃要照顾好少爷,便将人送出了家门。
谢渊躲在山上不愿回城,对外借口是要静心读书,自然无人会怀疑他。
崔家的帖子只好换了个对象,开始邀谢家的女孩儿去做客。
谢老夫人手中拿着张精致的素兰粉笺,目光落在那落款处的“崔若茀谨启”几个字怔怔出神。
她思绪纷乱,脑子里一下划过,不曾听说崔县令还有个女儿,一下又跳到这崔小姐是几时跟婉贞那丫头相识的?
而且,怎么还请了四房婉云那丫头?
虽说这两个是一个辈分,可年岁又差了一倍……
崔小姐几岁了?
怎么不曾听人提起过?
谢老夫人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却不敢去细想。
应该……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