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持续了很长时间。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药物和一种无形的沉重压力。
所有的手段都用尽了。
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还是变成了一条冰冷无情的直线。
主治医生沉重地宣布了死亡时间,护士默默为逝者盖上白布。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残留的滴答声和医护人员压抑的叹息。
夏林站在原地,看着被白布覆盖的推床,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他尽力了,所有人都尽力了。
可那种无力回天的挫败感和对生命消逝的哀恸,依旧鲜明地刺痛着他的神经。
护士准备将推床移出病房时,一个身影踉踉跄跄,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
那是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皮肤黝黑粗糙,穿着一身沾满灰尘和油漆点的工装。
脚上的旧胶鞋还带着泥泞,像是从工地上直接赶来的,一身狼狈。
“我妈怎么样了?”男人一眼看到盖着白布的推床,瞳孔骤然收缩。
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夏林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夏林感到生疼。
眼中充满了最后一丝希冀和巨大的恐惧。
夏林看着男人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那张因焦急而扭曲的脸,喉咙发紧,声音干涩而艰难。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判决,瞬间抽走了男人所有的力气。
他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眼神空洞地望着那辆推床,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
旁边一位同病房的大姨看不下去,忍不住出声数落。
“你这当儿子的,平时也不来看看你妈,就知道忙忙忙,现在人没了,知道急了?”
这话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男人压抑到极致的情绪。
他抱住头,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般,失声痛哭起来。
哭声嘶哑悲痛,充满了绝望。
“我也不想啊……我没用!我没钱啊!”
男人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我在工地上扛水泥,搬砖头……干一天活,才够我妈住一天院,吃一天药……”
“她那药太贵了……我一天都不敢歇,不敢病……我妈前几天还说感觉好多了,能多吃点饭了……”
“怎么会……怎么会就没了啊!我没妈妈了……我没妈妈了!”
一个大男人,在众人面前哭得撕心裂肺,涕泪横流。
那巨大的悲伤和现实的残酷压垮了他所有的尊严和坚强。
周围的人都沉默下来,之前数落他的大姨也红了眼眶,只剩下同情的叹息。
程燃一直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当听到男人哭喊着“没妈妈了”时,他心念一动,下意识地看向夏林。
果然,夏林僵立在原地,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
嘴唇微微颤-抖着,眼圈迅速泛红,湿润的水汽弥漫上来,模糊了视线。
他看着那个痛哭流涕的男人,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母亲病床前,同样无助,同样绝望的自己。
感同身受的悲痛如同潮水将他淹没。
男人哭够了,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又强撑着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跟着护士去办理相关手续,处理母亲的后事。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各自忙碌,或唏嘘,或感慨。
只有夏林还愣在原地,仿佛被钉在了那里,无法从刚才那巨大的悲伤和自责中抽离。
程燃快步走过去,伸手扶住他几乎站不稳的身体,低声道,“走吧,先回办公室。”
夏林没有抗拒,任由程燃半扶半抱着,将他带离了那个充满死亡和悲伤气息的病房。
他的重量几乎完全倚靠在程燃身上,脚步虚浮。
回到办公室,程燃将他按在椅子上坐下。
夏林低着头,眼睛红得厉害,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他摊开自己的双手,因为长时间,高强度的胸外按压,掌心一片通红,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程燃在他面前蹲下,握住他冰凉颤-抖的手。
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力道轻柔地揉按着,缓解他的不适和紧绷。
“不是你的错。”程燃的声音是罕见的温和,带着安抚,“你已经尽力了,所有人都看到了。”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夏林一直强忍着的情绪终于崩溃。
他声音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充满了无尽的自责。
“如果我……如果我查房的时候再仔细一点……如果我早一点发现她不对劲……是不是……是不是就能救她?是不是她就不会……”
他说不下去,泪水汹涌而出,扑进程燃怀里,将脸深深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压抑地闷闷哭泣起来。
单薄的肩膀因为抽泣而剧烈地抖动着。
“我没有妈妈了……”
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像是在对程燃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程燃……我也没有妈妈了……”
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学生,面对母亲日益加重的病情和高额的医药费,他无能为力。
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一点点从母亲体内流逝。
母亲去世那天,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却还在他面前努力露出温柔的微笑,虚弱地对他说“没事,别怕”……
那一刻的绝望和心痛,至今仍是他心底无法愈合的伤疤。
他以为当了医生,掌握了更多的知识和技能,就能挽救更多像母亲那样的生命,就能对抗死亡。
可现实却再一次狠狠地给了他一击。
他还是救不了他想救的人。
这种无力感,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痛苦。
程燃感受着怀里人崩溃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浸-湿他胸-前的衣襟,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收紧手臂,将夏林更紧地拥在怀里,大手一下下轻拍着他瘦削的脊背,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低声在他耳边说着安慰的话。
尽管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在生死面前都显得苍白。
夏林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自责里,哭得浑身发软,几乎喘不过气。
在这时,办公室门口传来一个惊疑的声音。
“师哥?”
夏林如同被惊雷劈中,浑身一僵,哭声戛然而止。
他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沈烬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还提着一个看起来是宵夜的袋子。
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表情,目光阴郁地看着办公室里紧紧相拥的两人。
一个是他的亲哥哥,一个是他名义上的男朋友。
他的男朋友正脆弱地扑在他哥哥怀里哭泣,和他的哥哥,亲密地拥抱。
沈烬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走进来,目光在夏林红肿的眼睛和程燃搂在夏林腰背的手上扫过,声音带着一丝冷意。
“你们……在做什么?”
他看向程燃,语气质疑,“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夏林看到沈烬,瞬间从悲伤中惊醒,巨大的慌乱和心虚席卷了他。
他像是触电般,一把推开了程燃,手足无措地站起身,眼神闪烁,不敢与沈烬对视。
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生硬地挤出一句,“没……没什么……”
程燃被他推开,手臂还维持着环抱的姿势。
看着夏林惊慌失措如同被抓包的样子,又看了看脸色阴沉的弟弟,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主动开口,语气平静,缓解这尴尬的局面。
“我过来找陈院长谈点事情,刚好路过,看到夏医生情绪不太稳定,就过来看看。”
沈烬闻言,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锐利地看向程燃。
“这么晚了,来找陈院长?哥,你这借口找得可真不怎么样。”
程燃挑了挑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目光深邃地看了夏林一眼。
夏林夹在兄弟两人之间,只觉得空气都凝固了,局促不安,浑身僵硬。
程燃看着夏林那副快要承受不住的样子,还是选择了退让。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语气平淡地对沈烬说,“既然你来了,那你就好好照顾他吧,我先走了。”
说完,他没有再看夏林,径直越过沈烬,离开了办公室。
程燃走后,办公室里只剩下夏林和沈烬两人。
夏林像是脱力般,靠着身后的办公桌,低着头,紧紧抿着唇,不愿,也不敢去面对沈烬。
沈烬一步步走过来,站在他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夏林偏过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浓的疲惫,“我累了……不想解释……”
他以为沈烬会质问,会发火。
然而,沈烬却只是伸出手,指腹温柔地擦去他眼角残留的泪痕,轻轻摩挲着他泛红湿润的眼尾。
那动作带着怜惜,也带着一种夏林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夏林浑身一颤,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心脏跳得飞快,不知所措。
沈烬看着他这副脆弱又防备的样子,只是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无奈,还有委屈和苦涩。
“可以和哥哥说,不能和我说吗?”
他顿了顿,看着夏林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师哥,我才是你男朋友。”
夏林抬起湿润的眼睫,对上了沈烬那双盛满了受伤和难过的眼睛。
那眼神像针一样刺了他一下,内疚感再次涌上心头。
他抿了抿唇,把刚才抢救失败,以及那个病人家属的事情,简单地对沈烬说了一遍。
说完,他顿了顿,声音低低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我就是一时没控制住情绪……他刚好在旁边……安慰了我一下……没别的。”
沈烬认真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等他说完,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嗯,我相信你。”
可他越是这样说,夏林心里就越是心虚,根本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他清楚地知道,刚才在程燃怀里那一刻,他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安慰。
还有一种久违的,病态的依赖和安心。
这份认知让他感到无比羞愧。
沈烬看着他低垂的脑袋和微微颤-抖的肩膀,伸出手,轻轻将他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不像程燃那样带着强烈的占有欲,而是温和的,带着安抚的意味。
他一下下摸着夏林柔软的黑发,声音放得很柔。
“生死有命,师哥,我们都该明白这个道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别太自责。”
夏林僵硬的身体在他的怀抱里慢慢放松了一些。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回抱住沈烬,仿佛这样能弥补内心的愧疚。
可手指动了动,还是没有抬起来,无力地垂在了身侧。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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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