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阿姨准备出院回家了。
王先生,还有他们的儿女来到二院,来接人的同时,也向医护人员表达谢意。
钱阿姨摸着轮椅扶手,声音虚弱而平静,“带我去病房走一圈吧。”
“哎呀,要回去了?这橙子你拿上,软乎的,可好吃了!”
“老姐姐!你回去了我可想你想到吃不下饭了!”“净开玩笑,天天就数你爱吃,前两天还吃溜溜梅呢!”
“平时得你照顾得多,下次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哎,给你织了顶帽子,正好天凉了,戴戴看!”
钱阿姨笑吟吟地戴着毛线帽,抱着水果,轮椅后面挂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像是在逛街。
“快推我去那边,星河等我呢。”钱阿姨催促道。
纪星河抱着一整罐五彩斑斓的纸星星,眼睛里灿烂有神。
纪瞻微把他抱下床,由着恐龙睡衣的尾巴一翘一翘,让纪星河扑到钱阿姨身边。
“星星会一直陪着奶奶!”
钱阿姨乐呵呵的,“是啊是啊,星星真好,谢谢你的礼物!”
“护士姐姐,还有姐姐也有帮忙!”
洁洁苍白的脸上染了一层薄红,低头捏着自己的手指。
“你们都是好孩子!”钱阿姨招呼洁洁过来,摸着他们的脑袋,“能在人生中遇到你们,真是我的福气!希望你们幸福快乐!”
“奶奶要是想星星了,就看看瓶子里的星星!”
大家轮流和钱阿姨拥抱过后,王先生和陈终绪、刘主任等人连连鞠躬道谢。
“她在这里度过了很愉快的一段时间,感谢你们,让她能没有痛苦,得偿所愿……这一天或许会很快就会到来,但我的家人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也知道她没什么遗憾了……”
平日里话少的人难得激动地多说了些话。类似这样的场景,似乎经常发生在这里。
送走钱阿姨之后,陈终绪眺望着车辆消失的方向,心情稍有些复杂。
哪怕也算是个身经百战的安宁疗护医生,离别时仍然难以按捺住那份心底的酸痛。
今天恐怕还要送走另一位老人家。
卢爷爷已经失去意识地躺了三天,凌晨时回光返照,和儿女告别之后再次进入休克状态,在临终关怀室进行最后的姑息治疗。
卢爷爷从来的时候,每天都得睡上十几个小时,余下的时间,哪怕精神好些,也只是躺在床上,困难地点着平板电脑,翻看曾经的照片。
“陈大夫,卢爷爷走了。”护士来通知他。
“家属都在?”
“在的,也按卢爷爷最后的愿望,准备好举行一次简单的告别仪式。”
“嗯,我记得卢爷爷邀请我去,我这就过去。”
回去路上,偶然遇见纪瞻微在楼道里,坐在旁边,认真帮田婆婆读手机上的新闻。
“陈大夫,是不是那屋的老卢……没了啊?”田婆婆看他行色匆匆,忍不住问了一句。
“嗯,我们会举办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
田婆婆侧头看看纪瞻微,“愿他在主的怀抱中安息……让不让外人一起去啊?”
陈终绪懂得田婆婆的意思。
对于年轻人来说,通常很少有失去亲人的经历。纪瞻微对待弟弟的用心大家有目共睹,不只是陈终绪,其他病人也都明白,也会想,纪星河走的那天,他会不会很痛苦,很悲伤?
如果……能让他亲自看到在这里的告别,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在安宁疗护病房的告别,或许与外面有些不同。纪星河还小,他很难告诉别人,他想要什么样的“葬礼”,这一切的处置,仍然要依靠纪瞻微——哪怕陈大夫和医生护士们分担,纪瞻微才是纪星河最亲近的家属。
是不同的。
“这是公开的告别仪式,有意愿的人都可以参与。纪先生愿意去吗?”
纪瞻微来这里有一段时间了,这是第一次遇到病人离世之后的送别仪式。
他垂眸,脑海里轻响着过去的声音。
“我妈走的时候,我没有什么感觉。按部就班地开了证明,找火葬场拉走了尸体,不顾着天阴天晴,拿了骨灰罐放在家里。”
“她没有在那个男人举刀的时候保护我,我不怪他,那是我天生的选择。可她明明很会赚钱,却把钱交给那样的人,还为他再生一个孩子。我不明白她活着是为了什么,或许,我也不会明白。”
“你不必明白所有的人。哪怕是你的母亲,没关系的。”陈终绪的声音也轻轻的,却很有稳定的力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而已,没有人要按着一条线走。”
“我可能不再懂得悲伤。直到我筋疲力尽,哄不动他,我和星河躺在床上。他哇哇大哭,我根本没有力气哄他,我想,她到底经历了多少,我的麻木是不是太过无情。”
“纪先生,我并没有经历过你所说的情况,但我想,你并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你们之中的连结被时光遮掩了。不过,没有关系,你有选择的权力,不管是怎样的,这都是你面对世界的样子。”陈终绪的眼眸静静地凝视他,不带任何攻击性,像是一杯清澈的温水。
纪瞻微总能想起最初那次对谈,他不由自主说了很多——那次,终于有人能聆听他、领会他了。
在陈大夫面前,似乎无论曾经是何种身份,他们都是普通的病患家属,不分高低贵贱,也不论美丑善恶。他始终支持着,温暖着,关怀着,像是个完美的人。
他的内心一定是强大的。
强大到让纪瞻微心生敬佩,心生……念想。
卢爷爷的送别仪式布置得很简单,房间外面并没有任何仪式的痕迹,只是摆了一篮单支的白菊花,暗示着里面正在送别。
大家都知道,躺在里面的人,或命不久矣,或已经平静离去。
纪瞻微对于卢爷爷并不太熟悉,但之前送水果的时候,赶上卢爷爷醒来,两个人还说了几句话。
听说他是带着弟弟来的,卢爷爷还劝他,人生无常,大化流行。
纪瞻微知道“大化流行,生生不息”,大抵是指的宇宙规律,不可抗拒,人也是如此。
如月盈月亏,如生老病死。只是,像纪星河这样小的孩子……也是规律之一吗?
纪瞻微跟着陈终绪,在门口拿了一支菊花。
卢爷爷的家人按习俗拿了一沓红色的“利是”,给来到仪式的人,还有路上遇到的人都发了一枚,见者有份。
有几块钱并不重要,接纳家属当下的心意,给他们一个疏解哀伤的途径,接受就是了。
纪瞻微小心地放好利是,为卢爷爷献上一支白菊花。
卢爷爷躺在床上,盖着白色的单子。眼睛轻轻地闭着,凹陷的面颊带着笑意,像是睡着了,正在做有趣的梦。
他的家人们全都走了进来。
虽然准备了很长时间,也做过无数次预演,真正看见至亲的人躺在面前,失去呼吸与心跳,身体瘦弱而苍白,裹在松垮的寿衣中,怎能不心生哀恸?
他的五位家人中,两个静静地看着现场,一个不断拭泪,一个安抚着她,还有一个坐在卢爷爷旁边,握着那双冰冷的手沉默不语。
“咱爸也算是善终了,得了这个病,能活到这个岁数,还没有什么遗憾。”中年男人说着,拿出卢爷爷的照片,轻轻放在他身上。
“咱爸是个爱读书的人,从小到大,赶上年代不好,却也自己读了很多史书哲学,坦坦荡荡,算是个草根哲学家。
“从小,他就告诉我们不要人云亦云,要多读书,多看世界……
“他常常和我们说,‘哲学家不惧怕死亡’,也常常让我们做关心他人的,正直善良的人。
“今天,我们要和他说再见了。
“肉/体已逝,精神长存……”
听着中年人娓娓道来卢爷爷的故事,纪瞻微的脑海中逐渐演绎出一个淘气包少年摸爬滚打,成为勇敢、温和、善良的成年人的故事。
仪式持续了十分钟左右,期间有几位病人也来送了一支菊花,收下他们的利是,静静听他说卢爷爷的故事。
“陈大夫,请你向刘主任、何大夫,还有护士们转达。这段时间我爸受大家照顾了,他早上和我们说,一定要好好感恩。”
陈终绪没有像人们通常那样劝他们节哀顺变,说“希望你们走出哀伤”之类空洞的话语,而是和他们轻轻拥抱。
“也感谢你们这段时间的配合。即使哀伤,即使怀念,要带着卢爷爷的祝愿,过好当下的日子。”陈终绪而后和中年男人握手,“也感谢您愿意成为我们的志愿者。”
“我知道,这是必经之路,我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样平和地离去。”男人笑笑。
纪瞻微的心情在这段时间内变得十分平静。
他知道,纪星河也会平静地沉睡,在这里……应该就是在这里,有大家陪同着,留下属于他的星光灿烂。
让他能怀着逝者的记忆,去做想做的事。
他垂眸,直到陈终绪走到他面前,给予他一个温柔的笑。
“谢谢你愿意参加这场告别,希望会对你有些帮助。”
“确实有帮助。陈大夫,我们……也能拥抱一下吗?”
“当然可以。如果需要的话……随时都好。希望拥抱能缓解你的不安与痛苦。”
纪瞻微的拥抱似乎是克制的,点到即止的。
但陈终绪却是真诚而深切地,将胳膊融入衣服的褶皱,让人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和柔软。
纪瞻微轻轻叹口气,放任自己的念头,抱住他,在他肩头深深吸气。
淡淡的消毒水味,肥皂味,还有陈终绪那种乌木似的,带着温暖的,稳重的淡香。
足足三十秒。
要不是还有别人看着,纪瞻微并不想松手。
但陈终绪松开手,轻拍着他的后背,抚慰着紧绷的肌肉。
安宁的不只是病人,还有……他。
*写到卢爷爷突然想到人大哲学系的朱锐教授,找了些文章回顾了一下。
*参考南方周末《当一个哲学教授走到死亡的路口》,三联2025年6月刊第24期《我们该如何面对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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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和老人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