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浸染天际,连绵的墙体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红,远处,压抑的呼喝与犬吠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如同追魂的锁链,越来越近。
“站住!不许跑!”
“前面的Omega停下!”
凌乱的脚步声与盔甲碰撞的铿锵之声交织成一片死亡的罗网。白茫茫的玉石甬道仿佛没有尽头,反射着冰冷的天光。在这条绝望的路径上,只有一道纤细的身影在踉跄狂奔——那是一个Omega女子,赤着双足,原本应被精心呵护的脚踝与足底早已被尖锐的碎石割裂,每一步都绽开刺目的血莲,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留下断续的、凄艳的痕。
寒风如刀,灌入她因竭力呼吸而张开的唇齿,割裂着喉咙,带来窒息般的灼痛。胸腔因剧烈的奔跑仿佛要炸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然而,那双原本应盛满柔顺与依赖的眸子里,此刻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她好不容易才从那座以保护为名、实则全方位囚禁她的金丝牢笼中挣脱,绝不能在此刻被擒获。
哪怕是就此坠入永恒的黑暗,她也绝不再回到那个没有自由、连呼吸都被监控的完美监狱!她已受够了被安排的人生,受够了信息素的奴役,受够了那看似精致实则冰冷的牢笼!
甬道的尽头,是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身后的追兵已然逼近,怒斥声几乎就在耳畔。独孤离回首望了一眼那逐渐合围的黑色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没有丝毫犹豫,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纵身跃下了那一片虚无的云雾。
即便是死亡,也好过失去自由的重轭。
……
身体仿佛在无尽的虚空中飘坠了千年万年,意识沉浮于混沌与清醒的边缘。独孤离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帘,脑中一片空白,第一个涌入的念头竟是:原来死亡之后,仍有知觉么?
视线模糊地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雕刻着繁复花鸟纹路的木质床顶,以及垂落下来的、质感柔滑的月白色鲛绡纱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冽中带着一丝甜腻的陌生熏香,让她本就昏沉的大脑更加滞涩。
这是何处?
她试图移动身体,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沉重与酸软,仿佛每一寸骨骼都被拆散重组,连转动脖颈都显得异常艰难。
“独孤小姐,你需要起来打理一下,宗主稍后便要过来探望。”
一个略显清冷的女声在一旁响起,将独孤离从自我的迷惘中惊醒。她极其缓慢地偏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着淡青色束腰长裙、梳着双环髻的侍女。女子容貌清秀,但眉宇间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漠与不耐。
独孤离这张天生便带着几分我见犹怜气质的脸上,此刻写满了茫然与不可思议。她环顾四周,房间宽敞,陈设古雅,紫檀木的桌椅、博古架上陈列着她不认识的玉器古玩,角落里兽耳鎏金香炉正袅袅吐出青烟。这一切,都像是她从光脑影像资料中看过的、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古代场景,甚至更为华美精致,却也更加陌生。
警惕心瞬间升起,然而身体的无力感却让她如同离水的鱼,只能徒劳地喘息,任人宰割。
那侍女见独孤离只是转头,并无其他动作,语气又冷了几分,重复道:“独孤小姐,宗主即将驾临,若你仍以这般仪容相见,恐有冒犯之嫌。”她嘴上说着提醒的话,却丝毫没有上前搀扶的意思,眼神中的疏离与之前在“监护学校”里那些看似关怀、实则冷漠的工作人员如出一辙。
独孤离依旧沉默,她需要时间理清思绪。
侍女眼底最后一丝耐心耗尽,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嘲讽:“独孤小姐,少主眼下并不在此,你这般装可怜的姿态无人欣赏,若是因你自己的缘故,不慎伤了腹中胎儿,宗主怪罪下来,你怕是担待不起,毕竟,你费尽心思,不就是为了凭借这个孩子立足么?”
“腹中的……孩子?”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独孤离混沌的脑中炸开。她一个连Alpha的面都未曾见过几次、严格管控下的Omega,怎么可能会有孩子?她下意识地伸手抚向后颈,那里光滑一片,并没有象征Omega身份的腺体。
一个大胆而荒诞的猜测浮上心头——难道她并非死亡,而是如同那些幻想小说中所写,穿越了时空?附身在了这个同样名为独孤离、并且怀有身孕的女子身上?而且,这个世界似乎……并没有ABO的性别区分?
“落了一次水,难不成还真把脑子淹坏了,成了哑巴?”侍女见她久久不语,语气愈发不善,眼底的厌恶几乎不加掩饰。她巴不得这个靠手段上位的女人真的变成哑巴,最好连那碍眼的孩子也……只可惜,宗主有令,务必保住她腹中的胎儿。
“我……不是哑巴。”独孤离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久未饮水的沙哑,却依旧柔软动听,与她娇弱的外表相得益彰,仿佛自带一种引人怜惜的气质,“只是……身上无力,需要休息。”她是一个标准的Omega,柔弱、安静、需要依附强者而生,这是刻在她基因里的印记。即便换了一个世界,这具身体似乎依旧延续了这种特质。
然而,这番在独孤离看来只是陈述事实的话语,落在侍女眼中却成了矫揉造作的表演。看着她那泛红的眼眶,无力抬起的手臂,连掀开锦被都费劲的模样,侍女心中冷笑:若不是靠着见不得光的手段怀上了少主的孩子,这等毫无灵根、被家族抛弃的凡人废物,凭什么入住星罗宗,享受这般待遇?
就在侍女欲再出言讥讽之际,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轻微的环佩叮咚之声。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身影逆着门外柔和的天光,缓步而入。
来人是一位女子,头戴青玉莲花冠,身披一袭墨色暗金云纹广袖长袍,衣料在光线下流淌着幽微的光泽。她的容貌并非绝艳,但眉眼端庄,鼻梁挺秀,唇色淡绯,组合在一起却有一种令人心折的威严与气度,尤其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蕴藏着无尽深渊,又似能洞悉人心万物。她甫一出现,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都为之凝滞,所有的光线都不自觉地汇聚于她一身,带着一种如山岳般沉稳、如星空般浩瀚的无形气场,令人心生敬畏,不敢直视。
侍女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躬身垂首,恭敬无比地行礼:“宗主。”随即动作利落地搬来一张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椅,轻轻放置在独孤离的床边。
轩辕素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床榻上那张苍白却依旧难掩丽色的小脸上。她步履从容地走到椅前坐下,姿态优雅而自然。一股清冷的、若有若无的雪松般的气息随之弥漫开来,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听闻你落了水,现下感觉如何?可还有何处不适?”轩辕素的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她说着,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独孤离露在锦被外、微微颤抖的纤手。她的手指修长,指尖带着一丝凉意,触碰却并不让人感到寒冷。
独孤离在她握住自己手的瞬间,身体几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对方的指尖搭上她的腕脉,那沉稳的触感仿佛带着奇异的电流,让她心跳骤然失序。她被迫抬起眼,撞入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只觉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让她无所遁形。她像被烫到一般,慌忙垂下眼睫,白皙的脸颊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心中涌起一股陌生的、混杂着怯懦与一丝隐秘欣赏的情绪。这个女子……与她认知中所有强势的Alpha都不同,没有那种外露的侵略性与征服欲,却有着更令人心折的、内敛而磅礴的力量。
轩辕素感知着指下有些紊乱的脉搏,又看了看独孤离那躲闪又忍不住偷偷回望、满眼复杂难辨情绪的模样,与她记忆中的那个女子似乎并无不同,却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那眼底的情绪,除了熟悉的畏惧与讨好,似乎还多了些……纯粹的茫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怎么不说话?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轩辕素耐心地再次询问。
一旁的侍女见状,急得朝独孤离连使眼色,奈何独孤离全部心神都系在眼前这位气场强大的宗主身上,根本无暇他顾。独孤离心乱如麻,初临异世的惶恐,对自身处境的未知,对眼前人是善是恶的判断……这一切都让她如履薄冰。她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哪条是生路,哪条是绝路。
“我……”独孤离张了张嘴,声音细弱蚊蚋,“只是……身上没有力气,头也有些昏沉。”她选择了最保守的回答。
轩辕素松开把脉的手,沉吟片刻,道:“脉象虚浮,魂力有损,似是落水时惊悸过度,损伤了部分魂魄,这或许会影响你的记忆。你现在……还记得些什么?”
独孤离心中一动,这岂非正是解释她异常的最佳理由?她立刻顺着对方的话,努力睁大那双氤氲着水汽的眸子,茫然地摇了摇头,小声道:“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哦?”轩辕素眸光微闪,继续问道,“那……轩辕楷泽,你还记得吗?”
独孤离依旧摇头,眼神清澈而无辜:“不记得。”
“你的家族,瀚云洲独孤家呢?”
“也不记得了。”独孤离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助。
轩辕素静静地注视了她片刻,那目光并不锐利,却让独孤离有种被完全看穿的错觉,手心微微沁出冷汗。就在她几乎要撑不住时,轩辕素忽然伸出手,轻轻覆上她放在小腹的手背,引导着她的掌心去感受那隆起的弧度。
“这里,孕育着轩辕楷泽的孩子。”轩辕素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你如今身子贵重,只需安心静养,顺利将孩子生下,在星罗宗内,无人会为难于你,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我会尽量满足。”
她的手掌温暖而干燥,透过薄薄的寝衣传来稳定的热度。独孤离感受着掌心下那奇妙的、象征着另一个生命的隆起,心中五味杂陈,这完全陌生的牵绊,让她惶恐。
“你如今身子虚弱,好生休息吧,我改日再来看你。”轩辕素说着,便欲起身离开。
“等等!”几乎是下意识的,独孤离猛地伸出手,抓住了轩辕素那片墨色绣着金纹的衣袖。动作快得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轩辕素脚步一顿,垂眸,视线落在自己衣袖上那只骨节分明、微微颤抖的纤纤玉手上。
独孤离如同被灼伤般迅速松开了手,耳垂瞬间染上秾丽的胭脂色,她低下头,声若蚊蚋,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与怯懦:“那……那您呢?您……是谁?”
轩辕素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垂上停留了一瞬,才缓声道:“我乃星罗宗宗主,轩辕楷泽的养母……轩辕素。”
星罗宗宗主……轩辕素的养母……
听到这个答案,独孤离心中那丝莫名的、刚刚升腾起的微小希冀,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骤然黯淡下去,化作一种空落落的失望。她怔怔地望着轩辕素转身离去的背影,那墨色的衣袂在门口划开一道优雅的弧线,最终消失在光影里,仿佛带走了室内唯一的热源。
直到轩辕素的身影彻底消失,一旁的侍女才走上前来,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独孤离,语气惊疑不定:“怪事……以往的你可从不敢如此僭越,主动拉扯宗主的衣袖……莫非,你是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得知独孤离可能真的失忆,侍女的态度略微缓和了些,但随即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呵,罢了,就算失了忆,有些本性,怕是也难改。”
独孤离无力与她争辩,也无心探究所谓以往的自己是何模样。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不仅是这具身体的重负,还有穿越时空、面临未知的精神耗竭。她缓缓合上眼帘,几乎是在瞬间便沉入了黑暗的睡梦之中。
侍女站在床前,望着她即便沉睡依旧微蹙的眉头,面色复杂,最终只是冷哼一声,将所有情绪掩藏在眼底的冰霜之下。宗主有令,她只需照顾好这具身体和里面的胎儿,至于其他……与她何干?
不知过了多久,独孤离再次被唤醒。鼻尖萦绕着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她睁开眼,只见床边的紫檀木圆桌上已摆满了各式精致的菜肴,玉盘珍羞,色香俱全,许多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式。
“醒了?这些是宗主特意吩咐厨房为你准备的药膳,最是滋补。尤其是那碗安胎汤药,务必趁热喝完。”侍女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依旧没什么温度,只是例行公事地传达。
独孤离挣扎着坐起身,看着满桌琳琅满目的食物,有些恍惚。在她原来的世界,科技高度发达,天然食物早已是奢侈品,普通人大多依靠营养液维持生命。这样一桌显然耗费不菲的佳肴,是她从未想象过的。
她犹豫了一下,看向站在一旁的侍女,轻声问道:“这么多……你……不一起用一些吗?”她习惯了在监护学校里,即使是难吃的营养膏,也是大家分食。
侍女看向她的眼神更加古怪,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随即了然道:“你是真忘了,我们乃是修道之人,早已辟谷,不食这些凡俗五谷,只有你这等无法修炼的凡人,才需借此维系生机。”
修道?辟谷?凡人?一个个陌生的词汇冲击着独孤离的认知。她似懂非懂,目光再次落回满桌菜肴上,腹中的饥饿感促使她拿起玉箸,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看似是鱼肉的东西,放入口中。
霎时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层次丰富的鲜甜滋味在味蕾上绽放,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极致美味。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像只受宠若惊的小动物,下意识地又看向侍女,带着分享的喜悦:“这个很好吃!你真的不想尝尝吗?”
侍女撇了撇嘴,带着一丝修士对凡俗的优越感:“早已说过,我等不需此物。”
“……哦。”分享的热情被冷淡驳回,独孤离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可怜巴巴。但她很快又被美食吸引,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品尝起来,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生怕吃完这一顿,下一顿就又回到那冰冷无味的营养液时代。
她只吃了小半,便觉得腹中已饱,放下玉箸,再次望向侍女,眼中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希冀:“这些……我下一次,还可以吃到吗?”
“你本就是吃这些。”侍女面无表情地回答,随后衣袖一挥,一道柔和的光芒闪过,桌上剩余的菜肴连同碗碟瞬间消失不见,桌面光洁如初。
“!”独孤离微微瞪大了眼睛,这超出理解的一幕让她短暂忘记了失落,脱口而出:“这是怎么做到的?好……好厉害!”
看着她那副全然陌生的、带着纯粹惊讶与好奇的模样,侍女难得地解释了一句:“不过是简单的收纳法术罢了,修行略有小成者皆可施展。”
“那……要怎样才能修行?”独孤离忍不住追问,眼中闪烁着微弱的光。
“需身具灵根,引气入体,方可踏上道途。”侍女说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最终化为一声嗤笑,“不过你嘛……只是个毫无灵根的凡胎□□,注定与大道无缘,还是趁早断了这念想为好。若非如此,你也不会被独孤家族视为弃子,只能靠着攀附星罗宗,才能有这一隅安身之所。”
冰冷的话语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将独孤离刚刚对这个陌生世界生出的一丝好奇与憧憬彻底碾碎。她蜷缩回柔软的锦被中,感受着腹中那个微小而陌生的生命,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与远处连绵的、仿佛隔绝了自由的仙山楼阁,一种巨大的茫然与孤寂感将她紧紧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