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郑兰的审判如冷水浇在赵灼玉身上,在春日里寒得透彻。
她当即冲进值房,还未说话就被庄良涵呵斥:“赵推官,如此莽撞成何体统?”
赵灼玉按着心中汹潮,朝梁宣行过礼后道:“大人,我认为郑氏不该被凌迟,此案结果有待商榷。”
“你胡闹!”庄良涵率先发话,“郑氏十恶不赦,损毁尸身残忍至极,处以凌迟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赵灼玉倏然笑了,目色凄凄,“贾似仁虐待在先,郑氏和向氏身上的伤就是证据。这又算什么情,什么理?偏要等到贾似仁把她们活活打死,他才算死得其所?”
众人一时唏嘘,惊的却不是贾似仁虐伤妻妾,而是赵灼玉的胆大妄为,竟敢公然与上官叫板。
庄良涵冷哼道:“可事实就是郑氏杀了人,律例面前,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岂容你置喙?”
“哎——”
房中突然一声清晰可闻的长叹,众人循声望去,但见李逢舟兀自神伤。
见众人面露好奇,只听李逢舟叹道:“要我说,这郑氏可谓大义灭亲。”
众人面上一沉,梁宣皱眉道:“李推官,话可不能乱说。”
倘若有大义之证,为何偏要到这种时候才说?莫不是要跟赵灼玉搭台唱戏?
李逢舟起身作揖道:“禀大人,下官也是此刻才想通,那郑氏杀夫,一来饱受欺凌,奋起反抗。二来也是除掉了一只蠹虫。”
“大人有所不知,贾似仁房中有些许账本,记有多家当铺、商铺往来银钱,且蹊跷之处颇多,只要拿来一看,方能察觉其中奥妙。”
他微微一笑,意有所指般继续道:“据下官所知,与贾似仁来往密切者不乏商贾官宦啊。如此,蠹虫可不止一只,贾似仁还起了买官的心思,又是送礼又想送人,这是不是也违背了礼法?要我说,他死得其所。”
赵灼玉望着李逢舟,神色复杂,其余众人亦是骇然。
这李逢舟多半是疯了,为了给贾似仁倒黑水,不惜扯上吏部,他爹可就在吏部任职。
这儿子真是白养。
庄良涵惊得太阳穴直跳,有这种儿子,他都为李大人感到悲哀,更为自己的兢兢业业感到浪费。
“莫说混话。”梁宣淡淡道,“那郑氏根本没想到这一层。”
“有或没有,喊来对质便是。”
上官自然不能由着李逢舟来,皆说郑兰既已认罪,没什么好说的。
赵灼玉听罢躬身道:“没有不让人辩白的道理。死也要让她当个明白鬼,方对得起什么礼法。”
“你放肆!”梁宣一掌拍在案上,少有地动了怒,“为杀人者辩白,你对得起你父亲吗?”
扯父亲作甚?赵灼玉可不会被所谓的父父子子压一头,但她也懂得凡事让三分,于是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道歉,背脊如竹,不屈不折。
李逢舟心下无奈一笑,赵灼玉这人就连认错也要让别人看出来不服。
好恣意的性子,是如何来的呢?李逢舟觉得有些幼稚,但更多的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
“郑氏的生杀大权并非掌握在京兆府手中,与其后续返工,不如问个清楚。”李逢舟笑得谦逊温良。
难不成他又想上疏胡搅蛮缠?
梁宣和庄良涵目光一碰,暗道不妙,于是转至正堂,派人叫来郑兰问话。
郑兰果真义正言辞道:“大人明鉴。民妇彼时弑夫,实乃积愤难消,冤屈难申。其一,小女两年前亡故并非意外,实为其夫所害,而贾似仁身为人父,竟包庇真凶,令其逍遥法外,使我女儿沉冤莫雪。其二,民妇察觉贾似仁常年洗钱行贿,且在京郊私设宅院,引诱官员聚众狎伎,行径不堪,祸乱纲常。”
“三月廿一那夜,民妇本好言相劝,熟料他恼羞成怒,先行动手,民妇为求自保,酿下大错。此前不敢言说,一恐人微言轻,大人不信,引火烧身;二则念及贾家尚有未出阁的姑娘,生怕日后旁人知晓他父亲如此丑恶,对她避之不及。民妇亦为人母,不忍毁掉另一个孩子的前程。”
“但是……”郑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梁宣,“杀死此等于私不仁,于国不义之人,哪怕碎碎尸万段,民妇决然不悔!”
梁宣道:“你此刻改供,意欲何为?”
郑兰道:“民妇没有改供,民妇一直承认杀人之过,眼下只是补充缘由,民妇甘愿赴死。”
赵灼玉跪至郑兰身边,言之凿凿道:“大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可不问杀人缘由只看结果当真就是公正吗?”
她说着磕了个头,众人不由一惊,他们也是第一次见赵灼玉公然求人。
而李逢舟在她弯下身为不相熟之人求情时,心中模糊的情愫顿时清晰了。
“求大人究其因,谅其难。郑夫人她……”赵灼玉痛苦皱眉,身子又往下躬。
该死,从前怎么没这样疼过?
李逢舟眉头一皱,又见赵灼玉挺直身子,这才没上去扶人。
“郑夫人她不该被处以凌迟。望大人垂怜,也替她道一声不公。”赵灼玉知道求人无用,可她无权无势,没有多余的选择。
尽管希望渺茫,可若能跪来掌权者的动容就是大赚。
赵灼玉的小腹被撕搅着,额间渗出薄汗,面色惨白地看着梁宣,又道:“大人,公道在律法亦在人心,凌迟郑夫人,该寒多少人的心呐?”
梁宣生怕赵灼玉倒在公堂上,把手一挥道:“扶赵推官下去歇息。”
旁听的余朋义识趣地率先上去扶人,赵灼玉并不起身,又磕了个头,“大人三思啊。”
随即被余朋义连拉带拽地请走,离开正堂时赵灼玉瞥见李逢舟微微颔首。
一到值房,赵灼玉就催着余朋义走远点。
余朋义不恼,反而苦口婆心道:“你没看见梁大人和庄大人脸都绿了,你先是顶撞人,又求人说情,哪有这么好的事?”
赵灼玉往椅子上一靠,淡淡道:“要你管。”
余朋义啧啧称奇:“京兆府先有你这个淘气的,如今又来了个李推官比你还跳脱,往后还不得鸡飞狗跳。”
“我告诉李推官去。”
余朋义讪笑讨饶,话锋一转道:“我确实看不惯你,但方才见你据理力争,我发现你这人还是不错的,至少当真勇敢。”
“哦。”赵灼玉眼皮都不抬,她不错还用得着余朋义这个总想害人的混球来说?
余朋义心知对不住赵灼玉,给她倒了杯热水嘱咐她好好休息便走了。
赵灼玉阖目深思,带血凶器分明转移了地方,佛龛后的秤砣出现得离奇。可若非事先就藏好,郑夫人哪能引导京兆府的人去寻?可若是本就藏着且只能用于指正自己,郑夫人为何现在才说?
难不成向微之有所隐瞒?
无数种可能在脑海中滑过,可赵灼玉抓不到,串不起。
*
京兆府的上官说如何结案还有待商榷,生怕赵灼玉再惹事生非,特下令让她回家休养,实则是不让她接触郑兰和向微之。
赵灼玉心下讥笑,这些人弯弯绕绕,总爱用好的由头拘着人。
是日散值,李逢舟离开京兆府没多远就碰上了孔鸿朗。
孔鸿朗见李逢舟如同耗子见猫,忙以袖掩面,生怕李逢舟又对他用刑。
李逢舟暗道正好,上前喊住孔鸿朗,道:“孔公子,甚巧。”
孔鸿朗装不下去,佯作才看见来人似的,抱拳笑道:“李大人,看我这眼睛,都没看出您来。”
“孔公子要去京兆府?”
孔鸿朗点点头。
“做什么去?”李逢舟笑得阴冷,倘若孔鸿朗不如实交代,他就会对付人似的。
孔鸿朗打了个寒颤,纠结片刻后道:“实不相瞒,我还是觉得三月廿一那日见到的人八成是向姨娘。”
李逢舟目光一凝,突然笑道:“孔公子有所不知,郑氏全认了,就连另一件凶器都是在她那里找到的。正好此案将要尘埃落定,孔公子若不嫌弃,陪我喝一杯去。”
语毕揽着孔鸿朗就近找了一家酒肆,酒过三巡后毫不设防,将此案始末告诉了孔鸿朗。
“孔公子,你可不能往外说。”李逢舟双颊微红,声音染上醉意。
孔鸿朗知道李逢舟把自己当朋友才与他说这些,一时觉得他对李逢舟的公事公办不满实属小气,叹道:“听李兄这么一说,我倒庆幸自己当晚没跳下墙去,否则入室抢劫岂不得怪到我头上。真没想到一个女人竟会杀了自己的丈夫。我敬李兄一杯,谢谢你愿意拿我当朋友,跟我说这些。”
李逢舟心下冷笑,敷衍地与孔鸿朗碰杯。
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孔鸿朗彻底相信了自己那夜所见之人就是郑兰,李逢舟目的达成,准备告辞。
孔鸿朗却突然意味深长地一笑,低声道:“李兄,我同你打听一个人。”
“谁?”
“赵推官。”
李逢舟面色一沉,“你打听她作甚?”
孔鸿朗笑道:“我观此女英姿飒爽,甚是新鲜,有点喜欢她。”
“你?”李逢舟很是诧异,心里又被牵出一些道不明的滋味,突然觉得孔鸿朗的脸此刻像卤过猪头——油腻。
“对。”孔鸿朗面露憧憬,“你可知她有什么喜好?”
“你可知她是谁?”李逢舟反问。
“知道,右佥都御史赵大人的独女。”孔鸿朗并不觉得自己配不上,言辞凿凿道:“女人若爱男人,家世算什么阻碍?”
好不要脸!
李逢舟捂着嘴故作干呕,孔鸿朗以为他喝多了,轻拍他的背,又倒了杯水让他喝。
李逢舟真想说:你知不知道陛下有给我们赐婚的意思,你还敢来我面前说?
可惜这只是他父亲的意愿、皇上的敷衍,这事并不被众人悉知。
“孔兄,你自己已有家室,还是别打她的注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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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暗香辞(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