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逢舟在书房中翻找起来,赵灼玉看不出他想找什么,于是跟在一旁询问。
李逢舟一面找一面解释:“你还记得春香说三月廿一那晚她来送醒酒汤时贾似仁正在看账本,我突然有点好奇,想知道他看的是什么账本。”
赵灼玉并不相信李逢舟是突发奇想。
李逢舟皱着眉随意地翻阅了几本册子后物归原位,干净利落的动作在赵灼玉看来却是他对账本内容已有考量。
片刻后,李逢舟无奈轻叹,颇为失望。
赵灼玉知道他是装的,换作别人,她看看也就过了,可眼前人是李逢舟,就让她滋生了想杀人诛心的念头。
“没找到有用的线索?”
“没有。”
赵灼玉促狭一笑:“我知道你想找什么。”
李逢舟坦然道:“我都已经告诉你了,你当然知道。”
“你想找某些人受贿的证据。”赵灼玉满目了然,又补充道:“伤害过严大人的人。”
李逢舟被戳穿了心事,有些发虚但更多的是对赵灼玉一针见血的惊讶。
他本以为赵灼玉的敏锐只留给对她而言的正经事,没想到她还记得那日躲在柜子里听到的话,顿时冒出她懂他的荒唐念头。
赵灼玉见李逢舟顿住,暗道:哈哈,被我说中了吧。想坑我,定要你还回来。
“异想天开。”李逢舟回怼。
赵灼玉自知略胜一筹便不再为难,转而在房中再次探查。
李逢舟在书橱上翻找账本时发现有什么东西被书压住,掀开一看是一杆秤,体谅不大不小,不像是称银子的。
赵灼玉见状凑上前来,“嘿,怎么还有杆秤?”
“称东西的。”李逢舟一脸“你这都不知道”的表情。
赵灼玉轻嗤一声,指着秤道:“秤砣都没有怎么称,我看你真是一点也不细致。”
李逢舟置若罔闻。
再没发现有用的线索后二人回了京兆府,刚回去就得知京兆府丞庄良涵提审了芳蕊。
赵灼玉不明白一向不管“闲事”的庄大人为何突然审起了嫌犯,一时浮想联翩,暗道不妙,疾步往大牢去。
李逢舟也跟着去,恰巧在牢外遇见了庄良涵。
二人与之见礼,赵灼玉暗道:庄大人屈尊到大牢去,想必是亲眼看着芳蕊受刑了。
庄良涵关怀地看着赵灼玉,“你这孩子,行急匆匆的干什么去?”
明知故问。
赵灼玉嘻嘻一笑,抱拳道:“禀大人,要去问郑夫人话呢。”
“正好。”庄良涵面露满意之色,“我替你们审过那个叫芳蕊的丫鬟,供状已签字画押,你们可以去看看。至于孔公子,无罪之人该怎么处置你们知道。我做到这个份上,你们要再办不妥当,那我可要问你们的不是了。”
他言语间没有要问责的意思,反而是长辈替晚辈解决困难的教诲,临走时还不忘叮嘱赵灼玉和李逢舟做事要细致。
赵灼玉生怕芳蕊的身子挺不住,忙不迭地冲进大牢。
至芳蕊所在牢房,才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
赵灼玉大骇,扑到芳蕊身边轻轻拍了拍她,借着窗口透进来的微光仔细查看她身上是否有伤。
地上的人轻轻一颤,带着浓厚的鼻音道:“我没事。”
“他们给你上刑了?”
芳蕊木讷地摇头,泪水从眼角滚落,钻到了发丝里。
“你哪里不舒服,可是头疼?”
芳蕊转过头,看见微光透过狭小的窗落在牢房中,清晰地照出了漂浮着的尘埃。
那些尘埃落在赵灼玉身上,幻化成了小山。
“大人,我是一个摇摆不定的人,你不该救我的。”
赵灼玉没听懂,却又好像听懂了。
她顺势盘腿而坐,思忖片刻后问:“你都说了?说了些什么呢?”
……
听到铁器碰撞声音,抱膝缩在角落里芳蕊抬起头来,看见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大人站在牢房门口,他身后还跟着狱卒和书吏。
“她就是贾家的丫鬟?”庄良涵问。
狱卒称是,庄良涵看着惊兽般的芳蕊无奈一叹:“可惜你一心为主,你主子却都认了。你说什么出府是因与人私相授受被发现,实则是知道了什么秘密吧?”
芳蕊一惊,茫然地看着庄良涵。
庄良涵又道:“郑氏已经被捉拿归案,你若肯认,本官说不定还能为你辩解几句,你也能少吃些皮肉之苦。你若不认,我便让她当着你的面来说,届时判你个做假证、包庇之罪,且看你能不能担得起。”
芳蕊闻言一颤,忙不迭地跪在地上,“大人……我、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不见棺材不落泪。”庄良涵俨然不信,“你若真怕被人发现丑行,为何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招供?你作为奴婢,你家夫人就算发落你,光明正大即可。若如你所言,她是怕坏了家风,只需将你悄悄打发,何必深夜送你离府,被发现岂不是有更大的风险?你在贾家说的话漏洞百出,在本官这里都说不通。李推官他们好相与,不责问你,本官可没那么好的耐性。”
芳蕊埋头看地,身子抖若筛糠。
心智薄弱,易受摧折。
庄良涵心下了然,继续道:“你家夫人已然招供,你的坚守又有什么意义?把你二人供词一对,本官就知道你在撒谎。本官现在给你机会,你既然不要……”
他重重一叹,再添一把火:“你家夫人的命,到底要比你的贵重些,她若能自保,弃你如敝履,你当如何?本官的好话就说到这里,如何抉择且看你。”
旁边的牢房突然传来一阵痛苦的哀嚎,凄凄切切,越哼越弱,像是迎接死亡的吟唱。
声音忽然从四面八方压来,要把人挤得窒息。
芳蕊的防线被彻底击溃,分寸大乱。
她不能出卖于她有恩的人。
可是,她更不想死啊……原想着在贾宅一头撞晕过去,真晕也好装晕也罢,只要装得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可如今该装?装不了啊。
“我、我真的不知道什么秘密。”芳蕊埋头抽泣起来。
“好,那本官问你,三月廿一晚上,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准确来说,是撞破了某人的秘密,至于是谁你心知肚明。”庄良涵以自己的推测诱导。
芳蕊抖得更厉害了。
庄良涵紧紧盯着她,从她的颤抖中窥见了呼之欲出的答案。
可芳蕊迟迟不说,庄良涵失去了耐心,呵道:“来人,撬开她的嘴!”
“我说,我说……”
“记录罪词。”庄良涵吩咐。
芳蕊伏在地上一面哭一面道:“三月廿一亥时后,夫人、夫人她去了四照轩。”
庄良涵先是恍然大悟,随即一阵从嫌犯口中撬出线索的自豪油然而生。
“所以,是她杀害亲夫?”
芳蕊摇头,“我不知道,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浮尘在光柱中飞舞,浮尘也落到了芳蕊身上。
赵灼玉听芳蕊绝望的哭诉,既能理解她的求生之举,同时对郑兰成为首当其冲的嫌疑人并不震惊。
她不解的是庄良涵反常的积极,真的只是好心吗?
“芳蕊姑娘,你自毁清白替郑夫人辩驳,是因为她没伤你性命?”赵灼玉问。
芳蕊长长义叹,声音沙哑道:“夫人原先是关着我的,我也不知她有没有起杀心,我更不知道她是会在外灭口,还是打算送我走。”
但她醒来后,得知要去作证时,她还是没忍心把所见之景告诉李逢舟。
“大人,其实我是有些怕、有些恨的。我什么都没做,为何要遭此无妄之灾?”芳蕊泪眼婆娑地看着赵灼玉,“可是……可是夫人待我一直很好,她也是个苦命人。我怕死是真的,可我不想再看夫人受累也是真的。”
她说着起身向赵灼玉下跪,骇得赵灼玉双腿转为跪姿。
“大人,我没用,我原本已经下定决心,任谁来我都不松口,可我到底是个心志不坚的人,我、我对不起夫人。大人若能见到夫人,替我给她说声抱歉。我给大人磕头。”
赵灼玉拖住了芳蕊的手臂,嘴动了动,终是没忍心告诉她,郑夫人其实没被审问,一切不过是庄良涵的攻心之计。
“你别这样。”赵灼玉轻轻拍了拍芳蕊肩膀,她觉得做假证不该,却也万分理解眼前人。
“你本就艰难,却依旧想着别人,你是个顶好的姑娘。待离开了这个鬼地方,你再同郑夫人好好说。”
芳蕊的泪眼蕴着震惊和感动。
她是个顶好的姑娘?
没人这么说过,可她打心眼里也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赵灼玉替芳蕊抹掉眼角的泪,笑道:“好姑娘,我给你拿些吃的去。”
*
赵灼玉去见郑兰时已近日暮时分。
郑兰得知芳蕊供出她去过四照院时没有震惊,反而释然一笑,问:“她受苦了?”
赵灼玉坐在郑兰对面,透过矮桌上的烛光观察她。
“没有。”
那就是诈供。郑兰了然。
“我再见到芳蕊时,原以为她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发我。”郑兰松了口,云淡风轻地说道,“我其实也没想到她会改口。只是一切都太突然,就算她换了说辞,也难圆其说。”
“郑夫人原本想怎么处置她?”
“我也没想好。”郑兰微微摇头,坦然道:“我一开始是起了杀心的,可我觉得,她一个小姑娘,只因同屋的姐妹生病起夜煎药,撞见了我去了别的院子,我就要杀了她,那我岂不是和恶鬼一样了。我怕你们迟早会发现,就想着把人先送走,再图后计。谁曾想,天下还有这么巧的事……”
正巧就被衙门的人撞上了。
“或许这就是命吧。”她轻轻叹息,认命释然。
赵灼玉看着郑兰如释重负的模样,略显不可思议地问:“所以贾似仁是你杀的?”
郑兰默然须臾后道:“他该死。”
“为何?”
郑兰嘲讽一笑,缓缓起身揭开了腰,又褪去外衣。
赵灼玉惊道:“夫人这是干什么?”
她上前阻拦却被郑兰轻轻推开,“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说话间身上只余白色中衣,郑兰将袖子高高卷起,又领口敞开,露出颜色深浅不一,纵横交错伤疤。
“这就是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