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玉（探案） 第18章 枷中佛（十八）

五日后，贡院的门一敞开，考生水流般地涌了出来。

或老或少的脸上神色各异，有破罐破摔的无谓、胜券在握的窃喜、预见“悲剧”的丧气，更多的是早已被磨去心气的平静。

林逸下了石阶才行几步，远远地看见几道熟悉的身影——赵灼玉和李逢舟赫然在列。

他又抬起头，望那黑沉沉的云，如枷锁一般压来。天地辽阔，他却无处可逃。

林逸释然一笑，缓缓朝他的判官走去。这一刻他心惊胆战地等了很久，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也没想到会是在春闱才结束。

“李大人。”林逸泰然自若地朝李逢舟作揖。

“林公子。”李逢舟略一拱手，解释道：“本官怀疑公子与举人陈清之死有关，烦请请公子随我走一趟吧。”

林逸毫无惊讶之色，请求道：“能否准许在下回家沐浴梳洗一番，虽说这几日阴雨绵绵，但在贡院呆了五日，难免显得邋遢。”

赵灼玉略一皱眉，刚想出声，李逢舟却似猜到她心中所想，率先道：“本官等得，刑部的上官们等不得，死者更等不得。”

说着朝一侧比了个“请”，端的是不容置喙的神色，“林公子，请。”

陈清再无体面可谈，林逸凭什么要体面？

赵灼玉心下满意，一行人就这么穿过人丛往刑部去了。

林逸进衙门之前瞥了一眼刑部衙门的牌匾，怎么看都像是墓碑，越往里走，越像事穿过冰窖，身上恶寒阵阵。

刑部正堂之中已坐满了服色不同的官员，位于上首主审官是刑部侍郎高寒。

李逢舟一行人甫一跨进正堂，跪于堂下的无双转过头，怔怔地对上林逸的双眼。

就是这双眼睛——平静之下是排山倒海般的心绪。

无双确定这人就是十郎，心中仅有的希冀被彻底浇灭。她心口发闷，红着眼别过头去。

同样跪于堂下的林渊见到林逸一阵茫然，呆呆地看兄长走到身边朝上首的高寒行礼。

“哥，你考完了？为何不回家？”林渊顷刻间换上期待的面色，盼望兄长是来解救自己的。

“哥，他们说我差点打死了书童，你快点告诉他们，我没有打人，定是有人诬陷我。”

林逸未看林渊一眼，也不说话，只是垂着眸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安静。”高寒给了林渊一记眼刀，吓得他低头噤声。

“林逸。”高寒看向林逸，沉声道：“李主事和赵推官推测你才是杀害陈清的凶手，证据已交由官府勘验，你身边这位也是人证之一，现传其余人证，尔等当面对质。”

林逸掀袍下跪，淡然道：“但听大人吩咐。”

倒是一旁的林渊闻言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高寒给了左右一个眼神，不多时柳明笙便一瘸一拐地走进正堂。刚要下跪却被高寒制止：“你身上有伤便不必跪了。”

柳明笙谢过之后，一旁的赵灼玉突然道：“大人，无双姑娘也伤得不轻。”

高寒斜睨赵灼玉一眼，按下心中火气朝无双稍稍抬手，“你也起来。”

无双得令起身，正堂中其他官员不由面面相觑，颇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

高寒道：“柳明笙，你且将你认定林逸是凶手的来龙去脉说清。”

柳明笙拱手道：“禀大人，我听了赵推官的推测后，怀疑二月初一入住青云客栈的石朗就是林逸，于是想要验证。如何验证？当时我想的是石朗佩戴的面具青云客栈的老板或许有印象，我若能找到面具，说不定对案件会有所帮助，于是就潜入了林逸房中翻找。一来想找面具，二来想找他当时穿的衣物。可我还没找到，林逸就突然从国子监回来了，他打晕了我，把我藏到他房中的暗室里，若不是赵推官相救，我可能就被困死在里面了。”

高寒知道柳明笙是被赵灼玉从林府救出的经过，但思及在坐的某些人不清楚，于是问赵灼玉：“你是如何把人救出来的？”

赵灼玉得知柳明笙不见后，去国子监询问其同窗是否知其行踪，但主要是打听林逸的去向，得知柳明笙不见那日，林逸因病提早回家，所以才怀疑是不是林逸有所察觉？

以赵灼玉对柳明笙的了解，他多半会偷鸡摸狗地去林府找线索，于是到林府周围转了一圈，果然发现了柳明笙掉落的玉佩。

但要如何才能名正言顺地去林府找人？

赵灼玉找到唐楚月商议，二人一拍即合，决定以猫跑出家门，在林府附近丢失的理由上门。为了减少阻碍，二人专门挑选了林茂文当值的时辰上门找猫。

林府的管事本不让二人进府，彼时唐楚月哭得梨花带雨：“那猫儿最得我阿姐喜爱，她嘱托我一定要好好照看，倘若被她知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更没脸见她。”

她和赵灼玉一唱一和，演得如同要是不立即找到猫，天就会塌下来一般。

那管事也知唐楚月口中的阿姐是云嫔，犹豫半晌只能同意，但前提是要在林府的人陪同下一起找。

林府八成的仆从都加入了寻猫队伍，众人埋头苦寻时，赵灼玉借机溜走，东躲西藏地摸到了事先打探好的林逸的院子。

在林逸房中搜寻时发现了书橱上摆着的一瓷器边有手指蹭过灰尘留下的印子，于是忙转动瓷器，书橱果然敞开成两半。

柳明笙见到赵灼玉如见天降神兵，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奄奄一息道：“表姐，你再晚来一步，我憋都快憋死了。”

赵灼玉在回话时隐去了找猫是借口一事，但在坐的人都成了精，心里明镜似的。

赵灼玉说完如何找到柳明笙，又道：“我在林大公子房中暗室内发现了两张面具，一张可挡全脸，一张则是可露下半张脸。我问过青云客栈的武掌柜，他说二月初一时，石朗佩戴的面具就是其中一张。而遮挡全脸的，则是在醉梨园出现过，醉梨园的老板以及无双姑娘可作证。证据和人证的供词已交给刑部，望大人明鉴。”

她看向林逸，语带威压：“除此之外，我还在林大公子房中翻到了陈清所作文章。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推测，林公子二月初一当晚潜入过陈清的卧房，一来为了制造动静，二来窃取文章。”

“不、不可能。”林渊难以置信地看着赵灼玉，“我哥和陈清无冤无仇，他没理由害人，我哥是被陷害的，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林渊半跪至林逸身边晃了晃他，“哥你说句话，快跟他们解释啊！”

林渊话音刚落，却听一声带着嘲讽的哼笑在后方响起。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李逢舟身上，只是听他略带怜悯地道：“忘了跟林二公子说，我们之所以会怀疑到你身上，一是因为陈清死前你常出现在城南，二是因为那石朗身型同二公子九成相似，就连嘴角的痣也一样。我这么说，二公子可想得明白？”

“我根本就没去过青云客栈还要我说多少次？去城南是因为……”林渊下意识反驳，却在想到自己去城南的原因后心猛地一沉，怔怔看向兄长，面色随着思虑的清晰愈发苍白。

“哥……是你说你和父亲都爱吃城南新开的糕点铺子卖的糕点，我才亲自去的，你告诉他们……”林渊声音越来越小，甚至打起颤来。

李逢舟杀人诛心道：“想来二公子已然想明白了大公子是想嫁祸于你，否则怎会每一条线索都指向你。包括你二月初一邀陈清用晚膳，你再想想，这个消息你和谁说过。”

林渊闻言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林逸旁边。

这个消息兄长是知道的。

赵灼玉轻叹一声，再次禀报道：“林逸手上有擦伤，可让仵作勘验是否为麻绳所留。”

众人见林逸没有要争辩的意思，始终面容平静地低着头，不由认定了赵灼玉和李逢舟的推测为真，个个面面相觑，神色变幻莫测。

高寒皱着眉道：“林逸，你可有要辩解之处？”

林逸依旧低着头，在林渊既绝望又暗藏希冀的眼神中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却听正堂外传来一声“下官有话要说”。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身着青色官袍的男人缓缓走进正堂。

李逢舟略一皱眉，拱手唤了声“陈大人”。

位于上首的高寒面色不虞地看着陈岩，故作责备道：“你身为刑部的员外郎，不在一旁听审，此刻又有什么话说？”

陈岩行过礼后下巴微扬，胸有成竹般道：“禀大人，吴举人在下官的照料下病情大好，如今已然转醒。他有话要说，已在外头等候通传，还请大人听他一言。”

“传吴达。”高寒当即扬声道。

李逢舟和赵灼玉没由来地目光一碰，又一齐皱眉，倒显得有几分默契。

不稍片刻，吴达进来了。他额头还裹着药巾，几日不见整个人消瘦了不少，那双亮堂的眼睛此刻空洞一般。

他木讷地找了一个空位，提线木偶般地跪下行礼。

“吴举人，你且将你的过错一一说与高大人和在坐的诸位听。”陈岩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