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鸣山北。
夕阳如血般散落,映照着遍地尸骸,晚风的呜咽吹动残破的战旗。
喧嚣过后,是短暂的平静。
定北军大胜,一个个将士都累得或躺或坐,身下的血海漫延到骨鸣山脚底,仿佛骨鸣山长出了血肉。
沈以楼一个人站在旌旗猎猎的晚风中,短暂地放空自己,身心都得到了舒爽。
阿史那败逃,粮草截断成功,后方还有一群俘虏等着,瘟疫也会得到好转。
身后,徐朔野简单清点完战利品跑来,“将军,阿史那跑了。”
“无妨,”沈以楼见好就收,“阿史那把我们的城墙推了。”
沈以楼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顺着沈以楼的目光看去,前方只剩一截断墙,断面参差不齐,估计是运送粮草的敌军嫌碍事直接拆了。
徐朔野试探着沈将军的意思,“那我让人重建一下。”
“这边留些人你安排吧。”
“是将军。”
“休整一下,骨鸣山后还有一场大战。”
定北军训练有素,短暂的休整过后开始清点战场,可重新使用的箭矢、刀剑全部收缴,所有尸体被拉去骨鸣山脚下焚烧。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血水尽数被扫洒干净,留下的依旧是麦浪般金黄的沙土。
定北军兵分两队,沈以楼带着大部分兵力往骨鸣山下赶。
他们走的不是山脚下的小道,而是先爬到了骨鸣山半山腰,再从山道下来。
沈以楼到的正是时候,突厥驻扎地某个地方着火了,烟气盘旋着往上飞。
光是看这烟雾,沈以楼都能猜到火势有多猛烈。
几乎全部突厥都被吸引到了后方,沈以楼就这么带着定北军直接闯进来了。
燕瑾换掉了红袍,身上从里到外都是沈以楼的。
边疆环境艰苦,这衣袍的材质也不太好,棉麻的,挨着皮肤那层刺刺的,很不舒服。
可惜了,阿史那给他定做的新衣袍拿不到了。
“你个叛徒!”
燕瑾一个人站在人群中,身姿如松,肩背挺直,即使被所有人逼问,依旧不卑不亢。
“如何证明?”
燕瑾还没开口,站在他身后的小春倒是先发话了。
她声音颤抖,明明自己怕得要死,还敢给他出头。
燕瑾唇线微抿,不露喜怒,却天然带着股凛然众生的气势。
“朋友们,火势都蔓延到这来了,你们不去灭火,倒是盯着我一介女子作甚,怎么,希望天降大雨替你们浇灭?做梦呢?”
“你——口齿伶俐!”
突厥见说不过燕瑾,索性想直接动手,锋利的大刀朝着燕瑾就劈了过去。
“休要伤她!”
蹲在一旁玩土的莫贺昆突然起身闪现到燕瑾身前。
刀尖在距离莫贺昆额头毫厘处停下。
“酋长!她是叛徒,灶台的火就是她搞的!”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莫贺昆寸步不让,开口就是不容置疑。
燕瑾无奈抚额。
这人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明明他都把真相摆在莫贺昆眼前了。
“围剿!”
定北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把这群不干实事的破鱼烂虾所有出路都堵了。
突厥手里还拿着盛水用的木桶,只有一队数十名巡逻的将士带了刀,几乎可以说是毫无反抗之力。
“投降者不杀。”
沈以楼语气冰冷,像一把寒刀架在所有人脖子上。
站在沈以楼对侧的燕瑾这才明了话本里说“沈将军周身散布着可怕的杀伐之气”是何意了。
被逼迫的将士似乎意识到前线发生了什么,心存不甘,慌乱之中竟直接挥刀打算先杀燕瑾。
沈以楼时刻注意着燕瑾那边的情况,见势不对,直接将手中剑抛出,精准地格挡下伤害,剑带着刀一起摔落在地。
“动手!”
“先杀了这女子,叛乱者死罪!”
突厥等了一天,等来的不是带着粮草回营的阿史那设尔,而是定北军。
再痴傻的人都能想明白其中转寰,只能是被定北军埋伏了,战死或败逃却不得而知,他们也只能战斗到底。
沈以楼在边陲呆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刀尖上舔血的日子,燕瑾却不然,他被圈在规矩森严的深宫中,见过最血腥的场面也只是秋猎时勾心斗角抢夺猎物。
月光被乌云吞没,山下只剩蔓延而来的火光。
燕瑾麻利地躲开直冲而来的尖刀,慢慢退到外圈想去找沈以楼。
这里太危险了,他感觉只有呆在沈以楼身边才是安全的。
没走几步,面前突然蹿出来一道黑影,一把小巧的匕首从袖中划出,寒光一闪。
燕瑾还没反应过来,另一个略显壮实的影子游走过来替他挡下了这直冲心口的一刀。
匕首划破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莫贺昆闷哼一声,便像一袋满溢的粮食般轰然瘫软下去。
拿匕首那人轻“啧”一声,没什么多余的动作,直接从别处翻走了。
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燕瑾直觉这不是突厥人。
“小姐!酋长!”
小春的声音从燕瑾意识外传来,嘶哑中带着颤抖。
另一边,定北军剿杀尽了所有倭寇。
“没事吧?”
沈以楼扶住燕瑾肩膀,不加掩饰的目光扫视过燕瑾身体,没发现伤口才稍微放下心来。
燕瑾半蹲在地,没敢妄然拔掉莫贺昆胸口的匕首,“莫贺昆……”
莫贺昆瘫软在地浑身抽搐,身上的赘肉随之抖得厉害,鲜血顺着衣襟往下落,有几滴落在了燕瑾袍角。
见莫贺昆还活着,沈以楼没有犹豫,抽出剑直接一刀冲着莫贺昆脖颈就去了。
一直在观察形势的小春看到这一幕,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看都不敢看,闭眼祈求上天。
“不要……救他……”
燕瑾感知到沈以楼的意图,清澈的眸子祈求似的望向他。
“他刚替我挡了一刀。”
沈以楼目光阴翳,深渊似的黑眸沉沉地凝视着他。
半晌,沈以楼才松口,“好。”
“将军,你能帮我把他抬到帐篷里去吗?”
沈以楼没理他,就近招呼了两个士兵把人抬进去了。
又转头看向燕瑾,冲他摊开手掌。
这个时候沈以楼才注意到掌心中不知何时溅上的鲜血,掏出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才又递到燕瑾面前。
“我的惊喜呢?”
燕瑾还没从紧张的情绪中走出来,担忧的目光追着莫贺昆就走了,“先救人。”
沈以楼横跨一步截断了燕瑾的目光。
“男女授受不亲。定北军这么多人是吃素的吗?死不了。”
沈以楼的语气很不耐烦,燕瑾后知后觉……他可能有些生气了。
“将军,前方战事如何?”
沈以楼皱了皱眉,“大捷。”
“那将军为何生气?”
燕瑾猜不出来,索性直接问了。
“你身上沾了莫贺昆的血。”
“将军不满意待会还将军一件便是。”
燕瑾以为沈以楼只是介意他把衣袍弄脏了。
“赵润之,你是傻子吗?”
自燕瑾认识沈以楼以来,沈以楼还是第一次称呼他的大名。
其中隐忍的怒意被燕瑾吃了个周全。
“沈以楼你凭什么骂我?我为了给你准备惊喜,忙活了一天一夜都没怎么睡,还特意估算着你返回的时间借风放大了火势,帮你吸引敌军注意,刚才还差点连小命都没了,你骂谁都不该骂到我头上!这次军功必须分我一半!”
燕瑾本来想哄人的,结果人没哄好,还把自己惹生气了。
“原来是这样啊。”
沈以楼松开攥得发白的指节,忽然觉得燕瑾急促的呼吸都带着刺。
“不辨真相,信口诬陷,还出口成粗,沈以楼你太嚣张了!”
燕瑾小嘴叭叭不带停的,把堂堂定北将军贬得一文不值。
周围清理战场的士兵听到这话默默低头,都不敢抬头看他们将军的表情。
“好了,下次不许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沈以楼听完解释心里舒畅多了,话语中都带着笑意。
听闻沈将军的声音,几位士兵有些不可置信,纷纷抬眼看向燕瑾,都想知道这到底是何方妖孽,骂了将军这么多句还能得到将军的笑脸。
“你们看什么看!”
燕瑾气还没消,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哇塞,仙女姐姐!”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其中一位差点连眼睛都看直了。
沈以楼拿剑鞘敲了敲他的脑袋,“干你的活去。”
不知何时,月光从云层背后悄然出没,宛若千万片银色鳞片闪烁。
沈以楼让徐朔野去街上买的新袍子也到了,他展开仔细检查了一番才拿去给燕瑾。
“先生!”
“将军日理万机,还顾得上我?”
燕瑾头都没回,背对门口在桌前捣鼓着什么,沈以楼有些看不清。
“忙什么呢?”
沈以楼绕过燕瑾,这才看到燕瑾手里摆弄的是莫贺昆送的那颗珍珠,刻刀在他手里完美勾勒,边角都修整得特别光滑。
这是?
“将军眼睛不用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
沈以楼看到燕瑾在雕刻什么的时候已经有些懵了,连握在手里的衣袍也忘记了。
“不像吗?”
“像,”沈以楼转而看向燕瑾,“刻的我吗?”
燕瑾半天没听到沈以楼说话,还以为是他没学到精髓沈以楼认不出来。
“答应你的惊喜。”
燕瑾耐心地雕刻完最后一块,又用桑皮纸仔仔细细地抛光完成,才双手捧着递给沈以楼。
沈以楼指尖轻轻拂过缩小版自己的脑袋,连飞扬的发丝都被燕瑾刻画出来了,小沈以楼的眼睛也是干净澄澈的。
更像还没被血气玷污过的、更年轻时候的沈以楼。
“先生果然聪慧,一日便能做到如此。”
燕瑾一直在观察沈以楼的反应,只要他表现出一点不满意,燕瑾都能立马把“礼物”收回来扔掉。
“将军谬赞。”
燕瑾接过衣袍走向屏风后。
他刚上手就感觉到这件袍子的质量明显更好,晕染绸的料子,天然形成水墨般的青黛渐变,似烟雨般轻柔。
沈以楼的目光就没从雕品上移开过,越品越觉得燕瑾刻画的更像他心中的沈以楼。
“现如今,战事暂告一段落,先生作何打算?”
“将军这话……不征召我入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