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瑾坐在草丛里吃的正香,茯苓饼的渣子遗留了一些在他唇角。
“将军不吃吗?”
沈以楼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张手帕。
燕瑾另一只手接过,惊诧道,“将军竟是如此心细之人。”
帕子是棉麻的,很普通的款式,质朴柔软,在沈以楼怀里捂了许久竟然还带着阳光晒过的皂角香。
沈以楼自动忽略了燕瑾的甜言蜜语。
燕瑾已经习惯了爱答不理的沈以楼,又从布包里捏了块茯苓糕。
茯苓糕不似寻常糕点那般甜腻招摇,带着点药香与米香,很合燕瑾的口味。
一时,风声寂寥,暮色渐合,不知何处的风铃扬起,发出几声零落的脆响。
“润之,你不记得我了?”
燕瑾观察着周围环境,信口道,“当然记得了,大名鼎鼎的定北将军,谁人不知?”
“幼年时。”
“将军何出此言?”
燕瑾有些茫然。
他幼时没出过远门,沈以楼又远在边陲,他上哪能遇到他?
更何况,像沈以楼这样长在他审美上的人,他但凡见过一次必不可能忘。
“无事。”沈以楼睫毛低垂,也不再看他。
明明没什么表情,但燕瑾无端感觉到他的难过,细细密密地透过皮肉刺入他的内脏。
他抬手想安慰,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将军……”
垂落的手被沈以楼接住,依然是面无表情。
“想必那些人已经找过来了,先出来吧。”
燕瑾犹豫着开口,“将军,刘姑娘是一个人跑出来的。”
沈以楼点了点头。
暗淡的天色似乎确实会给人徒增愁绪。
现在的燕瑾看着坐在灌木丛中的孤单人影,有些落寞。
随即,他弯下腰挑了挑沈以楼的剑穗,“将军,你待会往这边走,不要转弯,大概八百米能看到一条宽阔的山路,沿着山路走就到医馆了,你在那等我。”
沈以楼没回答,只是抬眼盯着他看。
可能是偏执地想从他这里找到些幼年的痕迹。
“别看了将军……”
燕瑾抬手虚掩着沈以楼眉眼,这么直白的目光他真的受不住。
“我小时候生了场大病,忘了许多事,将军如果愿意,我们找个机会聊聊,这次我肯定不会忘。”
“拉钩。”
“好。”
两根小指轻轻一勾,像两株嫩芽在春风里打了个结,天地见证。
燕瑾指节微凉,勾住沈以楼的时候能感受到他掌心常年握剑磨出来的茧子。
“那边——”
“就是那件红袍,酋长定制的,把人给我抓回来!”
“走了将军。”
燕瑾忽然漾开一捧笑容,照得小小的灌木丛都亮了一瞬。
“面纱。”
借着草木的遮挡,沈以楼轻轻给他扣上那淡红色的面纱。
薄纱垂落,燕瑾的面部渐渐模糊,连靠近的沈以楼都有些看不分明。
“哎,我在这。”
燕瑾转身模仿着刘云锦的声线夹起嗓子,尖细的声音恍得灌木丛中的沈以楼都愣了一下。
看着渐渐远去的一行人,沈以楼没有选择回去,只是简单放了个哑箭就悄悄跟了上去。
哑箭带着亮紫色的光芒切开暮色,朝着远处的山脊飞去。
不管是驻守在边疆的定北军,还是坚守在医馆的徐朔野都注意到了。
徐朔野手里还端着刚盛好的汤药,“将军在呼叫我们。”
“找到路了?”
“紫色的,应该是——混进去了。”
对他们将军来说,哑箭的颜色也很有讲究,徐朔野刚进定北军的时候还接受过专门的培训,最初光是记这些颜色都差点给他吓退了。
“那先生还回来吗?”
里屋煎药的云湛听到声音也跑出来了。
“小屁孩,你家先生被我将军拐跑了,我们在军营会照顾好先生的。”
远山褪了青,化成一抹黛色,缓缓浇下来。
虽然是被绑去作妾室的,他们也没敢对燕瑾随意动手,手脚都没绑,只是把他团团围在中间。
燕瑾知道沈以楼不会乖乖回去医馆等他,肯定是悄无声地跟在后面。
但是!
这样他想给沈以楼做个标记都做不了啊!
大晚上的,万一人迷路了怎么办。
就算沈以楼用不着,定北军日后也肯定能用到。
“快到了,把脸给她蒙上。”
谁?
燕瑾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麻袋套住了脑袋。
视野一下子黑透了。
哦。
原来是我。
燕瑾一看不见,整个人都不好了,晃晃悠悠地不知道该往哪走,慌乱中抓住了身侧人的胳膊,任他带着自己走。
周围环境好似宽阔了不少,没了树林的寂寥,反而多了些人气。
燕瑾隔着麻袋都能看到远处闪着红光的火把。
下山了?
“到了。”
他果然猜得不错,山脉相连,下山就是突厥大本营。
脑袋上的麻袋被取下,燕瑾甫一见到光,面前就探出来一个大脸。
肥头大耳的,因为肉太松驰,在脸上堆叠成褶皱,一双小眼睛深陷在肉堆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这谁?
燕瑾被这张脸吓了一跳,心脏提到嗓子眼,又默默地沉了下去。
他艰难地挤出一抹微笑。
“嘿嘿。”
莫贺昆还是第一次遇到不嫌弃他长相的人,兴奋地给燕瑾打招呼。
只可惜燕瑾是个男子。
莫贺昆什么都不知道,他现在只想取掉燕瑾面上碍事的红纱。
“可以摘吗?”
还挺有礼貌……
但是,当然不行了,小胖子。
燕瑾正想拒绝,抓他来的小队头头就开口阻止了。
“酋长,正式入洞房前,双方不得相见,且必须为对方雕刻出一只猪,您的手工还没完成,期限之前完不成仪式可是要推迟的。”
那人可能是看出来酋长对燕瑾比较满意了,拿他当挡箭牌,三言两语就把‘酋长’哄走了,跟哄小孩儿一样。
来接燕瑾的是一位侍女。
“小姐,奴婢小春,是阿史那设尔[1]派来照顾您的,这边请。”
原来不是嫁给阿史那的啊……
燕瑾了然,他还以为随便一个长的就是阿史那呢。
也怪他,小时候夫子一讲课就困。
“那个猪……”
“噢,您说夫妻双方都要刻的那个吗?”
小春带着燕瑾拐了一个又一个弯,绕得燕瑾脑袋疼。
这是生怕他摸清一点地形啊。
“那是我们一族的传统,寓意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燕瑾没法了。
“小姐家如果有其他习俗,可以提出来,酋长也会适当采纳。”
“我们那边婚姻大事都是需要双方长辈到场的……”
燕瑾试探着开口,虽然他也知道不太可能。
小春沉默了。
燕瑾也沉默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燕瑾松弛地走在路上,感受着微凉的晚风,欣赏着近在咫尺的骨鸣山。
果然如话本所说,骨鸣山远处看显得低矮,靠近了才知道有多巍峨。
空洞的风蚀柱杂乱中带着秩序,垒叠在半山腰。风从洞中呼啸而过,似是守卫在边疆的魂魄在为大晟的疆土鸣不平。
“到了?”
小春把燕瑾领到一个独立的帐篷门口,转身就走了,一句话没说。
这是……被他的话气到了?
至于吗?
燕瑾才懒得管她,掀开门帘就走进去了。
只是刚坐下,肚子便开始叫嚣了。
“不是,我晚饭呢?”
夜色渐浓,乌鸦在半空中嚎叫,伴随着隔壁帐篷莫名其妙的响动,燕瑾是真一点睡不着。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饿着肚子。
那侍女好大的气性,连饭都不给他送,燕瑾的帐篷又偏远,他出去了好几次,还没找到放饭的地方便被巡逻的士兵赶回来了。
门帘突然被人拉开,闯进来一个模糊的身影。
借着微弱的光亮,燕瑾勉强能到看到来人的体型。
宽大一个。
这不是酋长吗?
为了防止被发现男子身份,燕瑾赶忙披上了外袍,弱弱地叫了一声,“酋长。”
燕瑾的声音夹得很细,娇滴滴的。
闻言,莫贺昆硬生生止住了向前的步子。
“冒犯了,姑娘。”
“酋长怎得夜半来奴家帐篷?”
燕瑾知晓了他们不能见面的传统,自然要挑薄弱处攻击。
“听闻姑娘晚上没吃饭,特意给姑娘带了些吃食。”
燕瑾这才注意到莫贺昆手上提的食盒。
这么好?
还没等燕瑾欣慰完,莫贺昆另一只手上突然折射出一点亮光。
刀?
燕瑾又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还有我雕的猪,用珍珠刻的,拿给姑娘过目。”
只是这样吗?
“人跑哪去了?”
“设尔,奴婢刚看到有人进了新娘子的帐篷。”
是小春的声音。
“去看看。”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燕瑾帐篷前。
“姑娘睡了吗?”
燕瑾立着没动。
反而是莫贺昆点燃了帐篷内的煤灯,还主动拉开门帘给阿史那检查。
“哥,是我。”
这是燕瑾第一次见到阿史那真容。
没有话本里描述的那般恐怖,古铜色的皮肤甚至还给阿史那加上了一层质朴的滤镜。
阿史那环顾四周,除了桌上还没打开的餐盒和折腾得跟狗窝一样的床,其余地方跟没用过的帐篷一般无二。
“你一直待在这吗?”
阿史那开口又是别的味道,浑厚的音色搭配上霸道的威压,燕瑾感觉帐篷内的空气都被他的气场驱散干了。
“是……”莫贺昆撒娇似的揽住阿史那胳膊,“哥,我好无聊,你都不陪我玩。”
阿史那又盯了燕瑾几秒,“送酋长回帐篷。”
“是。”
“小弟年纪小不懂事,劳烦姑娘了,但姑娘也要注意,我们这儿的规矩不能坏。”
阿史那开口就是规矩来规矩去的,燕瑾最讨厌这种方方正正的约束了,难受。
但——身不由己啊。
“奴家知道了。”
“小春,明日给这位姑娘再量身定做几套衣裳,新服和常服都要,既然嫁进来了,也别太寒酸。”
可能是碍于礼节,阿史那也没再仔细搜查,转身便走了。
“是。”
门帘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为了确认没人再来,燕瑾还探出头环顾了一圈,又仔仔细细地把门帘扣上了。
“沈将军好大的胆子。”
[1].设尔,取自“sheer” 纯粹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Chapter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