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川的儿子王昌杰。”
开口的是叶江寒。
燕瑾略带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叶江寒明明是跟他一起在京都长大,怎么对边陲的事如此了解,连府长家的孩童姓甚名谁都知晓。
“你们为何要把我采回来的花拔掉?”
被称为“公子”的人身着华丽,跟他那个一身素衣的爹毫不相干,一开口尽显嚣张之态。
几位府兵相视一看,纷纷抬手指向燕瑾,“是院里那位,他说您的花已经死了。”
“一派胡言!”
小公子听闻此言,一脚踹开府兵,冲着燕瑾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燕瑾:?我吗?
看个热闹都能惹祸上身,他到底是什么体质?
王昌杰踩着小碎步朝他走来,他的眉毛高高扬起,下巴微抬,轻蔑地看向燕瑾。
燕瑾跟他对视半晌,没一个人有所动作,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行礼。
王昌杰似乎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率先开口,声音尖锐而张扬,“你为何不跪下?”
那几个府兵也一溜烟地跟了过来,“就是就是,见了公子还不行礼。”
燕瑾轻笑,“小朋友,你爹来了都要给我作揖,想什么呢。”
“你也就只会装腔作势了,别说我爹了,今日就是皇上来了,也不敢说什么。”
燕瑾愣了下,随即歪了脑袋冷笑出声。
很久没见过如此狂妄的人了,倒是有趣。
“王川一身布衣,倒是把你养得很好,”燕瑾上下扫视了他一圈,“嚣张、跋扈、见识短浅。”
“你——”
“你什么你,”燕瑾一把拍开王昌杰指着他的手,面上笑意消失,“连那株草药都识不得,叫什么‘花’,它有名字的。”
“你到底是何人?”
“江湖郎中罢了,”燕瑾摆摆手,“很期待你愿意给我行礼那天。”
“有病吧这人!”
王昌杰本来就是心有不满来这撒气的,结果被燕瑾又灌了一肚子气,他快炸了,“我爹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公子……”
一位府兵瞧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他自称是大晟端王。”
“端王,呵,”王昌杰带有审视和怀疑的目光落在燕瑾背影上,“端王远在京都,到不了边陲。”
玄寂静静地看着王昌杰,这人生得一副好皮相,只可惜败絮其中,一开口便原形毕露。
“边陲消息委实滞后,端王早被贬谪了。”
“你又是谁?”
“王公子,边陲也是大晟的管辖地,您还是……收敛些吧。”
“你让我收敛?”王昌杰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我爹可是——”
“王昌杰!”
一道雄浑的声音打断了王昌杰未尽的话语。
见到来人,玄寂双手合十,轻点下颌,“府长。”
王川可受不起这礼,忙弯腰作揖还了回去,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玄寂执事,您见谅,小儿在家鲁莽惯了。”
“爹,你……”
“闭嘴!”
燕瑾对他们这些家里长短可不感兴趣,随意地摆了摆手便抽空跑了出去。
“先生,我们要去何处?”
云湛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亦步亦趋地跟在燕瑾身后。
“啊?”燕瑾这才注意到身后的人,他回眸眨巴着眼睛看向云湛,“你跟着我干嘛?”
他只是想去方便一下。
“我……”云湛哑口无言。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原因。
自他们村庄被突厥灭村以后,云湛对燕瑾的依赖日渐疯长,他总会无意识地靠近燕瑾,似是觉得只有在先生身旁,旧时那些美好到不真切地回忆才是真实存在过。
“无妨,那便跟着吧,带你熟悉一下新环境。”
“先生……”云湛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您不带我走?”
燕瑾错愕一瞬,抬起食指戳了戳云湛眉心。
这孩子也太敏感了。
“你不喜欢这里吗?”
云湛摇了摇头,“先生不在。”
“……”
燕瑾轻轻抬手抹去飘到面前的碎发,突然有些没话说。
云湛自跟着他学药以来,事事顺意,属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才能之人,但……现在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云湛回来这几天,总是喜欢跟在他身后,即使有时会不理解,但也并未离开他周身,燕瑾每次回头,都能看到云湛,无一例外。
燕瑾弯下腰平视着云湛,“云湛,我在你的小世界里只担得起一位师傅的角色,其他的寄托该在你的心里。”
“没有谁会一直在你身旁,我也一样。”
“先生……”
燕瑾凝神看向面前已经快要长成的小男孩,轻柔的语气中尽是一丝不苟的真诚与坚定。
“如果你有梦想,完全可以踩着我踏上去,而不是只做一个跟屁虫。”
听完燕瑾的话,云湛垂在一侧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一瞬。
半晌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却还是没忍住,眼眶不免有些泛红。
“先生……可……你是端王。”
燕瑾直起身子,目光飘向不远处的叶江寒,“端王又如何,这天下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属于所有大晟民众的,供你遨游的领域还宽着呢。”
“可我们之间的鸿沟已是定局。”
“小屁孩,”燕瑾垂眸敲了敲云湛脑袋,“你可是端王的徒弟,谁跟你有鸿沟了?”
云湛眸光一亮。
他咋没想到这一层。
“那我也很厉害啦。”
燕瑾轻笑,“我们云湛最厉害了。”
听到两人的谈话,连不远处的叶江寒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叶哥哥!”
男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燕瑾淡笑地望着飞奔向叶江寒的云湛,眸光泛起层层光晕,遮挡了深处的阴霾。
“你能不能收敛些,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之前敢对沈将军出言不逊,今日就骑端王头上了,能耐了!”
王川手中握着鞭子,啪啪几下摔打在王昌杰光裸的脊背上,瞬间留下几道血红的印子,隐隐渗出血珠。
“爹!他都被贬谪了,你为什么还对他那么恭敬。”
王昌杰话语里全是不服。
“孽畜!贬谪的端王也是端王,更何况,当今圣上又不是偏颇之人,放端王来边陲也只是躲躲风声,只有你那猪脑袋看不出来!”
“皇上让太子替他扛下这一切?!凭什么?!”
王川打累了,放下鞭子靠在墙面上,“玄寂执事的预言不可不信,但也不能尽信,皇上这么做一是想试探太子的态度,二来嘛,也是想让端王融入普通民众的生活,体味人间百态,一举双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
“行了!”王川打断他,“带着你的伤去给端王赎罪。”
“……儿子知道了。”
光影四散,隐约给整个府衙都蒙上一层薄薄的轻雾,看不甚分明。
枝叶疏松间泄下日头,洋洋洒洒铺满小路,只余婆娑的叶影。
“先生,叶哥哥,这条路是通往哪里的?”
云湛在村里生活习惯了,第一次到城镇来,看到道上路过的马车都要多停留一会儿。
“……商铺。”
燕瑾原本也是想一个人随处逛逛,谁承想路上招惹了两个小跟班,甩都甩不掉。
他抬指挑了挑云湛磨得发白的袖口,“脏死了,去买件新衣裳。”
“先生你答应带我走了!”
云湛激动地蹦了起来,短短的刘海被微风扬起,目光灼灼地转向燕瑾。
燕瑾抬起双臂枕在脑后,唇角流出似有若无的小调,低垂的柳条从他面上拂过,递来一股淡淡的叶香。
“只是买件衣袍。”
他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眼角泄出的笑意出卖了他。
云湛知晓燕瑾的性子,心软,也混合了一股皇家贵族的矜贵,便顺着他的话道,“好嘛。”
光影四散,晕开在寡淡无波湖面,留下一圈圈光点。
云湛的思绪已经追着风飘向远处,向往着天边的高山原野,也期待着恬静的阴雨小巷,这些之前都只存在于他的话本里。
只是——
“先生……你有银子吗?”
不会出了家门还要他卖艺谋生吧?!
燕瑾睨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个男孩子的思绪又发散到哪了。
他放下胳膊轻轻拍了拍云湛的后脑勺,五指顺势滑下落在云湛肩头。
“别胡思乱想。”
言罢又转向叶江寒,阳光投射进他眼底,四处流转,最终汇成两个亮亮的光斑。
“叶哥哥有钱,是不是?”
叶江寒迎着燕瑾眸底自己的小小倒影,心安理得地应下这声“哥哥”,微微眯起眼睛,唇角上扬。
“殿下需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官道驿站。
“将军,我们还不走吗?”
徐硕野的目光落在沈以楼倚在窗边的身影。
沈以楼就这么静静立着,窗外的日落无声喧嚣,楼下人影憧憧,却始终见不到那抹熟悉的影子。
他没讲话,目光流转在挂在窗沿上的纸鸢,其上跃动的两抹淡淡身影如今看来竟有些寡淡。
曾几何时的美好祝愿,放走的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将军,这都两日了,先生……该是已经离开了……”
沈以楼眼眶泛起薄红,眼皮耷拉下来。
那日放完纸鸢后,他寻遍骨鸣山才找回来那薄薄的一层浆纸,其上还被树枝划了几道痕迹,惨淡不堪……终是旧人旧物。
其实他也说不清赵润之在他心里到底占了什么位置,不似普通的好友,又不像情谊深厚的家人。
多年前惊鸿一瞥,早在他的世界里扎了根生了芽,随着时光飞逝,那株被他遗弃的嫩芽早已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那人每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都能牵系着他的情绪。
他想抚平赵润之紧锁的眉心,想将大晟一切开心的事都灌输进他脑海,想驱逐所有靠近他的人,想让他看见他,只有他……
夏风呼啸而过,刮起系在纸鸢上的红绳,连带着纸鸢都浮动在空中。
“将军,时日不早了,老将军他……”
沈以楼揉捏着牵在他腰扣上的双鱼玉佩,许久才收回视线,缓缓开口,“……回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