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沈以楼微微颔首,目光还是锁定在燕瑾身上,一寸都不让。
这场突如其来的决策,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前日,十六卫擅离职守,直捣皇龙,即使看守皇宫的禁卫拼尽全力阻挡也无济于事,大火四起,逐渐奔腾成一条咆哮的火龙,事后皇帝、太子以及整个后宫全被软禁,京都大乱。
发来的急报字体仓促凌乱,恍然没了往日的苍厚郁茂、气势如虹,如果不是被逼无奈,皇帝又怎会将全部希望寄托于远在边陲的将士。
情势紧急,此次战役,他们必须要一举击溃突厥才行。
沈以楼面上不显,心里却始终被一块说不清缘由的巨石压着。
这是他今日第一次正式看到燕瑾,他想说些什么来缓解,却始终不知该从何开口。
“先生……”
“沈将军,”玄寂沉吟片刻,轻轻开口打断了这古怪的氛围,“阿史那不知何时会到,关隘更需要您,这边地势安全,我会照看好的赵大夫的。”
“嗯。”
“将军?沈以楼!”
燕瑾白皙匀称的手在沈以楼面前晃了两下,“怎么了?盯着我发呆?”
他感觉沈以楼很怪。
这两天都很怪。
难不成……这场仗真有这么难打?
按理说,徐朔野带着莫贺昆出逃,百分百能获得阿史那的信任,即使有所怀疑,也会在骨鸣山前看到杂乱不堪的营地时消除……
那沈以楼在忧心何事?
“无事。”
沈以楼说完就退开半步,转身离开。
燕瑾却眉心紧锁,烦躁地叹了口气。
这看着可一点都不像“无事”的样子。
“将军稍等。”
燕瑾抬手摘下腰间的双鱼玉佩,小步急趋追上沈以楼。
他本想系在沈以楼腰间的,但他一身坚硬的铠甲,燕瑾无处可系,于是捏起系着玉佩的丝绳,将那枚温润的玉悬了起来。
动作间,玉佩轻轻地转了个圈,流露出莹润的光华。
“这个是幸运玉佩,能给将军带来好运,此次战事形势大优,将军不必忧心,”燕瑾说着抬眸眨了眨眼,“我就在此地等你。”
“太贵重了……”
沈以楼不太了解玉石,但质地优劣他还是能分辨出来的,这块玉光泽温润,并非纯白,而是带着一种极深极浓的翠色,氤氲出一种神秘的光晕,更遑论这独特又复杂的工艺。
“这块玉最贵重的地方应该是陪了我十多年,”燕瑾浅笑,“将军值得。”
沈以楼终于伸出手,郑重又珍视地接住了那枚悬垂的玉佩。
微凉的指尖沾染着燕瑾残留在玉佩上的体温,奇妙又熟悉。
“这只双鱼玉佩不是先皇后留给你的吗?”
待沈以楼走后,玄寂看着燕瑾空荡荡的腰间,总觉得有些不大习惯。
自从他认识燕瑾以来,那块玉佩就没离开过燕瑾,连沐浴时都要放在身侧,这次怎么这么轻易就送人了?
“人都不在了,玉佩……也只是个念想,更何况,它可是在普照寺吃过香灰的,还不如赠予别人呢。”
燕瑾随意地摘了片叶子在手中把玩,眼神也并未聚焦。
他倒是没什么所谓,摘了玉佩一身轻。
“听闻当年先皇后为了给你求得这只玉佩,没日没夜到普照寺求拜,你就这么……送人了?”
燕瑾无奈一笑,“道听途说。”
他听到的版本怎么是,普照寺住持看先皇后面容姣好,特意赠予的辟邪宝物呢。
但这也无所谓了,反正口口相传,真相早就不重要了。
“京都到底发生了何事?”
“一群人在给你鸣不平。”
“什么?”燕瑾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满脸震惊。
“洛千嶂带着十六卫非要给你讨个说法。”
燕瑾拨开一片草丛,席地而坐,“为了什么?所谓的‘天命’?”
“你坐到虫子了,”玄寂伸手敲了敲他脑壳,“他们可能觉得……你这命格贬了可惜。”
燕瑾目光略带狐疑地扫过玄寂,“为何你信口一算,他们都深信不已?”
“他们可没信?”
“没信?”
玄寂轻笑着垂眸,“‘天命’只是借口,他们想要权,想一飞冲天。”
“……你呢?”燕瑾仰头观察着玄寂的反应,“你也想要吗?”
“哼,尽是些身外之物。”
天色渐暗,远山如黛,村庄里的灯一盏一盏慢慢亮起,延续成一条光路。
燕瑾跟玄寂并肩坐靠在一棵大树下,昏昏欲睡。
“阿史那戒心好重啊,还没来。”
涂了草药也没用,燕瑾手腕、脖子上全是红点,泛着股痒意。
“蚊虫为什么只叮我,不叮你?”
他俩明明都坐在一起,玄寂身上一点事没有,蚊虫来他这聚餐了吗?
玄寂垂眸静坐,闻言浅浅地睁开眸子瞧了燕瑾一眼。
“殿下,要静心。”
“烦死了。”
燕瑾轻轻挠了挠手腕上的包,更痒了。
“你……”玄寂未说完的话尽数化为叹息,目光停留在他脖颈上的红点处,许久才挪开。
旋即轻轻解开衣襟上的系带脱下外袍,揪着衣领哗啦一下展开,胡乱罩在燕瑾身上。
“好了,静心。”
“玄寂,你放肆。”
一股直冲天灵盖的檀香包裹住燕瑾,他整个人都缩在宽大的僧袍下,所有的一切都被隔绝,包括那点仅有的光亮。
玄寂看着面前一坨大灰色但不甚分明的物体,轻轻地扬了扬眉。
“殿下还是先歇着吧。”
短短一句话藏着数不清的笑意。
“哎秃驴,你为何不直接回京都?”
蚊虫被隔绝在外,燕瑾的脑子短暂地动了两下。
玄寂本就是来运送粮草的,半路又帮他解决了官兵,现如今粮草的事情已经解决,疫气也消散了,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玄寂眼皮都没动,直接闭了眸子,“噤声。”
“你们普照寺是不是都不爱聊天,你不无聊吗?”
燕瑾蒙着头团坐在那,只能隔着薄薄的僧袍看到玄寂一个模糊的轮廓。
玄寂:……
他不是第一次知道燕瑾这么多话,但确实是第一次单独面对聊天**这么强烈的燕瑾。
“秃驴?秃驴!”
燕瑾许久没听到玄寂的回应,以为他睡着了。
“你真的很无聊……其实我也很无聊……”
燕瑾转了个身靠在树干上,粗粝的触感隔着好几层衣物清晰地渗透到他皮肤上。
“沈以楼这么着急回京都……皇宫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别多想了,殿下。”
突然出声的玄寂给燕瑾吓了一跳,下意识弓起脊背作防御状,反应过来后又靠了回去。
“你……不是睡着了吗?”
“殿下这么吵,要怎么睡?”
你还真想睡啊!
燕瑾有些不可置信地掀开僧袍一角,探头望向玄寂。
“我们是来睡觉的吗?!”
话音未落,关隘处就响起了箭矢离弦的嗡鸣声。
燕瑾这个角度看不到定北军的位置,只能看到如雨般落下的箭矢,速度极快地撕碎了风声,在空中拉出了一道似有若无的白线,转眼间便寻不见了。
“秃驴,突厥来了。”
刚行至关隘的突厥,乍一越过骨鸣山,迎接他们的不是黑洞洞的密林,而是一片箭雨。
“徐朔野!”
阿史那瞬间便明白他们中计了,崩溃的声音贯穿了整个战场。
“哈哈。”
燕瑾轻笑两声。
即便此次没有彻底击溃突厥,估计阿史那也要留下心理阴影了,能被定北军连续作计围剿两次。
关隘低处一片平坦,视野全部暴露在定北军眼里,但他们连一点遮挡物都找不到。
刀剑无眼,定北军不管其他,箭矢密集如星海。
一时间,关隘处尽是战马的嘶吼声混杂着苍凉的嗡鸣声。
“沈以楼!你就只会在背后捅刀子吗?!”
阿史那一边疯狂躲避洒下的箭矢,一边对着完全看不到影子的沈以楼言语挑衅。
“我们要干嘛,想干嘛,还轮不到突厥来干涉!”
徐朔野热血不减,踏着一地的鲜血直冲而来。
“徐朔野!你个骗子!”
阿史那一看到徐朔野眸子中就染上了弄弄一层烈火,咬牙切齿的怒吼直冲云霄。
徐朔野邪魅地弯了唇角,剑尖向着阿史那心口而来,“不知道设尔上次的伤好了没?”
“阿史那设尔,”一名背插黄旗的骑兵飞马奔至军前,脸上满是血浆和伤痕,“这边上山。”
山道隐蔽,确实是一个躲避箭矢的好去处。
阿史那险险躲过徐朔野刺来的剑,观察了下形势,当机立断,“从这边撤退!”
突厥也听从命令,在定北军疯狂的刀箭雨林下,竟然还能训练有素地找对方向撤离。
——“先追。”
——“不好。”
沈以楼跟燕瑾同时察觉到情况不对劲。
“秃驴,火折子带了吗?”
玄寂瞬间就明白了燕瑾的意图,他想用火隔断突厥的退路,逼阿史那跟定北军交锋,还能保护药山下的村庄。
“不行,定北军也在这里。”
放火烧山很危险,损敌但也对自己不利。
“没时间了。”
突厥的动作很快,大部队抛弃马匹全部分散开躲进药山,连火把都熄了,一时没了踪迹。
刚从关隘追来的定北军只得跟成千上万匹游牧马面面相觑。
“将军,突厥进药山后就分散开了,要追吗?”
沈以楼静默两秒,“等先生。”
战场形势稍不注意就瞬息万变就连他也没预料到,突厥竟敢深入药山。
他们分散开进了药山,对定北军是不利的。
“烧山是最快的办法了。”
紧急关头,燕瑾却渐渐冷静下来。
定北军闪着光的蓝旗还停留在关隘,明显是在等他的动作。
但复杂的地形对突厥来说更像是加持,定北军的习性则决定了更适宜在平坦的原野上作战。
不烧山,定北军也只能在关隘远观,一旦定北军有所动作,突厥定会暂避锋芒退至山下,到那时,场面将更不可控。
“先离开这。”
四周的脚步声已经渐渐近了,玄寂披上外袍,试图从晦暗的阴影处找寻一条尚未被踏足的小路。
燕瑾拽住玄寂手腕,“走不了了。”
“哥,他们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