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蓼初绽,开的满屏,一身苍苔色袍子的少年镶嵌在如锦的百花,冷峻气度不曾减少半分,南安王一见,脑中掠过殷执礼高大魁梧的身影。
背着光,殷榯恭敬行礼。
拜访殷府前,南安王做过一番功课,对这名昨夜曾短暂当过他护卫的少年生平略知一二。
不过,少年的父亲,不是下人打听来的,南安王从前曾与殷执礼有过几次照面,对殷大将军印象犹深。
南安王称赞:"从前我与令尊曾讲过几次话,对殷大将军甚是尊敬,大将军曾骄傲地告诉我六公子甚有读书的天分,如今总算得了机会认识六公子,我不得不说,你与令尊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情,都极为相像。"
在场殷家人闻言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南安王与大爷有些私谊,性子还莫名亲和,忧的是殷榯弃文从武的决定又要让他们难堪一遍。
"秉殿下,卑职已弃文从武,不再花心思于读书上头。"
殷榯神不改色,从容自若。
满室皆静。
南安王却没什么鄙视的样子,反倒有股霍霍磨刀的意味。
"六公子是赵将军选的人,剑应当使得不错,走,与我比划一场。"
众人皆意外南安王的随和。
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看得起殷榯。
慈安郡主皱了皱清秀的柳叶眉。
"司马辰,你要是又把自己搞得一身汗,我等会可不与你共乘马车。"
南安王比着她的鼻子:"你……"
朱煦笑了笑:"郡主,六哥哥剑使的可好了,是我看过最厉害的。"
南安王看了一脸崇拜哥哥模样的小娘子一眼,没好气。
"看看人家妹妹,对哥哥多好啊,哪像你。"
"你觉得别人的妹妹好,那你去当她哥哥呀,哼。"
慈安郡主怼回去,牙尖嘴利。
"好啊,我现在就让她做义妹!"
南安王赌气。
这番话引来一室人哄堂笑声。南安王兄妹虽是皇亲,却是远到没边的边缘血脉,从小在民间长大,家人之间没有那么多繁琐规矩,相处模式更多像是殷家这类寒族。
殷榯默默走到朱煦身边。
朱煦小小声地跟他说了一句:"你才是我哥哥,殿下不是。"
殷榯眼中掠过很轻很浅的笑意。
二夫人对于场子焦点都落在这对小两口身上,恼怒极了,凉凉地道,
"殿下不必羡慕六郎,您与妹妹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吵吵闹闹再正常不过。六郎与谢小娘子并非是亲兄妹,从小没在一块长大,情意没您与郡主深厚,既然不熟,当然吵不起架来。"
南安王听此,随口问了问。
"不是亲兄妹?那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二夫人斜眼瞥了朱煦一眼。
"六郎与谢小娘子有婚约,所以才这般亲密。"
殷榯垂下目光,面无表情。
不过,朱煦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他很细微的变化里,藏着压抑的愠怒。
六哥哥果然不满意他两之间的婚约,所以一听见二夫人张扬此事,下颔都绷紧了。
她目光看向南安王。
做过人事功课的南安王自然知晓殷榯与谢方的女儿谢蕓有婚约,不过,谢蕓人就在殷府上,他的线报没这一条,着实让他意外。
二夫人捕捉到南安王眼底的一点好奇心,见缝插针。
"殿下,实不相瞒,谢小娘子在南奔途中,遇见了盗匪……"
二夫人的话被一道厉声打断。
殷榯直直盯着她,鹰隼般的凌厉。
"二叔母,我的私事不需要任何人替我说明,请不要在殿下面前妄言。"
越多人知道谢小娘子在殷家,朱煦就越岌岌可危。
被小辈当众顶嘴,二夫人瞪了过去,却被殷榯如夜黑眸中的冰寒刺骨给吓着。
她惊吓的捂住心口,这是看长辈的眼神吗?这分明是在看昨夜黑衣刺客的眼神阿,她又没有要对小娘子动手,何必这般看她?
二夫人冷静过来,想起几个夫人当初说好,谢小娘子遇见盗匪落水的经历不得向任何人提起。
她呐呐地辩解:"我是心疼小娘子,你却不领情,好好好,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看着办,我不管了。"
拉着进宝往后退了几步,心里暗骂,他背后总没长眼睛吧,看不见那双眼,她就不怕了。
对,不怕。
朱煦手里冒出冷汗。
她听见盗匪二字,她曾被怎么了?
殷榯握住她的手,声音很沉:"别怕。"
南安王自觉误打误撞撞进别人家中的阴私,并不想过多了解,朗笑。
"六公子,走,咱们去比划几招,你们殷府可有哪里可让我大展身手啊?"
殷榯比了比西院。
南安王迈开大步,众人悉数让道。
殷榯离开前让朱煦回书房习字。
煦煦不能在南安王面前晃悠了。只要是台面上的权贵,没有不把谢方的女儿当作香饽饽的。越多人认识她,她的身分便越可能被揭穿。
朱煦很想看殷榯与南安王比划功夫,不过六哥哥很坚持她得做功课,她只好放弃这个念头。
"那哥哥,你可别受伤喔。"
小娘子暖声叮嘱。
殷榯轻嗯一声,抬步离开。
三爷与四爷看着离去的大阵仗,两人对着南安王品头论足。
"这南安王,看起来倒没城府。"
"城府人人皆有,高不高明罢了。"
"日久见人心,咱们且看且走。"
良主挑选良臣,可良臣眼睛亦要雪亮,择良木而栖。
因为,稍有不慎,粉身碎骨。
-
南安王与殷榯比剑数场,汗流浃背,酣畅淋漓。
南安王很欣赏他,以为他与殷执礼父子一脉相传,都是耿直,能托付性命的直臣,便提出殷榯正式当他的贴身护卫。
殷榯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南安王感慨:"我明白,你是因为不看好我夺下帝位,才不愿从龙。"
殷榯道:"殿下误会,我才刚入无难营,经验不足以承担这个大任。"
南安王依旧以为这是推辞,不过,他有耐心,他愿意等。
"无妨,等你觉得你行了,你再来找我,强扭的瓜不甜,我会等你。"
殷榯拱手。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我与你打得很高兴,你没有手下留情,我很满意。"
一旁的侍卫偷觑南安王的脸色。
只见南安王眉飞色舞,少年心性尽显,十五岁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肩上扛着复兴大魏的担子,身边的侍卫没有敢与他对剑的,就怕一不小心弄伤未来的储君,脑袋不保。
唯有殷榯不曾留手,没把他当皇族看待,年纪明明比他还小,身手却已经了得。而这样的人才居然只是无难营里的义征,真是令他匪夷所思。是以他想将殷榯拉拢到自己身边。
从义征到大将军至少得费上十年时间,每一步都要踩着敌人头颅,这一路血汗斑斑,非寻常人能及。
可做亲王的贴身侍卫便不一样了,殷榯样貌好,气度佳,只要不出什么乱子,禁军统领的位子几年内唾手可得。
可惜他推拒这条捷径。
罢了,人各有志。
南安王清风朗月一般的少年,只是笑了笑,带着一大批侍卫离去。
离去前,南安王无意瞥见自廊道瘸着腿走路的哑婆子。
神似某位故人。
他很快便摇摇头,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在这里见到她?
可他又惊疑,万一真的是她呢?南安王猛地转头,欲再好好端详哑婆子。
她已不见人影。
-
殷榯拒绝做南安王贴身侍卫的消息在殷府中很快传了开来。
老太太气得连晚膳都吃不下。
这么好的机会,能在未来储君面前服侍的机会,竟然就这么让它溜走。
想在无难营出头至少得费上十年工夫,做亲王的贴身侍卫却是条升官的捷径,他三番两次放弃唾手可得的功名,偏偏又不能让族中其他人顶他的侍卫位子,白白浪费这难得的机会。
殷东山也甚是不明白。
这侄子脑子的想法总是出人不意。
只有朱煦好奇殷榯为何做这个决定。
"哥哥,你是怎么想的?"
殷榯道:"在无难营,我护卫的是江东百姓,可做南安王的侍卫,我护卫的仅南安王一人,我的生死,我的意志,皆系于一人之身。"
朱煦支着肘,眼眸明澈。
"听起来,若哥哥接了南安王贴身侍卫的位子,会过着很不逍遥的日子。"
庄生的逍遥游念久了,她的思想好像也豁达了起来,不时将逍遥二字挂在嘴上。
殷榯欲言又止。
"煦煦,哥哥这辈子与逍遥无缘,只求走的路不违背己意。"
朱煦似懂非懂。
殷榯问:"那你呢?你也觉得哥哥该接下这个位子吗?"
朱煦低头啃了一口西瓜。
"哥哥想接就接,不想接就不接。"
小娘子的答案很干脆。
殷榯怔了一会。
真是个任他为所欲为的傻姑娘……
离望日还有好几天,赵辉的意思是一来一往也是麻烦,让殷榯望日再回营。
意外多了几日休沐,殷榯兄妹跟着嵇鸿与朱煦去了一趟桑园。两人对着新结出的蚕蛹叽叽喳喳,殷怀叶捧着黑蚕,东摸摸西摸摸,很好奇的样子。
殷榯拿着兵书,专心致志,偶尔抬起眼望向他们,又继续埋首书册。
人一多,桑园的管事卢老伯就想耍嘴皮子,把陈年老梗拿出来讲。
这笔糊涂帐是这样开始的。
话说有个长年在外征战的兵卒,多年未见妻儿,某次行军途中经过一个桑园时,见到一名采桑妇颇有姿色,便上前调戏轻慢。谁知,士兵调戏了一会,方才察觉美貌采桑妇竟然就是他的元配妻子。两人多年未见,又加上被兵马战乱摧残,容貌改变甚多,兵卒恍然未觉妇人便是妻子,妇人却一眼便认出了丈夫。
妇人怒打兵卒的头,骂道他出门在外竟是这么不检点,哭着说这么多年了不见不知他是生是死,如今才知是白操心了云云。
兵卒恍然大悟,跪求妻子原谅。
故事终,结束。
孩子们一愣,什么?就这么烂尾?
朱煦呆问:"那名妻子后来原谅了小兵卒吗?"
卢老伯摆摆手:"唉,不重要,不重要!"
嵇鸿凉凉地问:"卢老伯,你莫不是这名认错妻子的小兵卒?"
卢老伯老脸都绿了。
这故事他从前在都城的殷氏桑园对每个小孩都讲过,从来就没人提问这个问题。
朱煦噗哧一笑:"一定是。"
孩子们都笑了出来,笑声清脆干净,连一直很专心的殷榯也不由得放下书册听了一会。
天清气朗,桑叶莹绿。
须臾间,他忽然生出一个异样的感受,彷佛他们其实从未离开过北方,依旧在故乡生活。
回到殷宅用完晚膳之后,朱煦与殷榯一同在西院,殷榯就着月光练剑,朱煦乖乖在案几前排字雕习字。
"真是奇怪,怎么有几个木雕不见了?"
朱煦在几上翻来翻去。
草萤帮她找,仍找不着。
这是殷榯的书房,两人不好大肆翻找,寻了一会寻不到,便也作罢。
待殷榯练完剑进屋,朱煦已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忘记问他。
几日后,殷榯即将出发前往无难营。
朱煦装了一盒琥珀蜜饯给他带在路上,万一肚子饿了却没找着地方打尖,至少还有些零嘴吃。
仆妇们偷笑,六公子全身上下都是小娘子的杰作。荷包是朱煦绣的,长衫布料是朱煦染的,连长剑也覆了个耐磨的布剑套,小娘子说了,坚硬的剑柄得用布包着,才不会在骑马途中咯着郎君。
头一次分别,朱煦尚未体验过分别的难受,轻易能掩饰心中的失落。第二次分别,朱煦心绪沉重,遮掩不来了。
她眼眸湿润:"哥哥,我不想要你走。"
殷榯垂下目光。
"煦煦,陪哥哥走一段路。"
朱煦紧紧牵着殷榯的手:"好。"
清晨的日阳将两人的影子拉的极长,长到几乎要碰到天际线。
两人无声走着。
朱煦几次撞到殷榯腰侧的荷包,里面似乎装着沉甸甸的什么,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
"哥哥,荷包里头装的是什么?"
朱煦终于忍不住问他。
殷榯停下脚步。
"这是……",殷榯掏出荷包里的木雕:"你雕的字,还记得吗?"
朱煦嗯了声:"当然记得。"
那一夜殷榯迟迟未归,朱煦在他的案几上留下"煦煦想念哥哥"这一排字。
她想念他,她要让他知道。
这几个字正好也是她找不到的那几个,没成想竟是在殷榯的小荷包里。
朱煦杏眸圆睁。
"哥哥拿走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几个字哥哥也会雕,为何要拿走,真是太奇怪了。
殷榯有些无措。其实那时他并没想这么多,但小娘子似乎非要一个答案。
两人又继续走着,终于来到马厩旁。
初平将缰绳交给殷榯。
正当朱煦以为他永远不会告诉他原因时,身侧终于传来他的声音。
"煦煦,哥哥把这几个字雕带走是因为……当我想起你的时候,只要看看你刻的字,心便不会空落落。"
本周五有事不更喔~[吃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蓼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