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夏,开满庭院的凌霄花红芳冒暑,三株矮小的橘子树在橘红似火龙攀松的藤蔓边,显得尤其无足轻重。
若不是殷榯写了这么一封短信,朱煦绝不会留意到橘树已悄悄长高约莫一寸。
哥哥好聪明,用这种方式教她多认两个新字。
信不过只言片语,却似炫如丹霞的凌霄花一样,暖上心头。
更令朱煦惊喜的是,又哑又残的老仆妇竟会认字。
朱煦让老仆妇将橘树二字写在木板上。
老仆妇一笔一画,簪花小楷写得清新秀丽,朱煦看得目不转睛。
听闻南来无家可归的流民当中有不少曾在都城世家大族为奴,大户人家讲究挑剔,特别是在朝为官的钟鸣鼎食之家,选仆人不只样貌要过得去,多少还要会认字。
这么一想,写得一手好字不足为奇。
新来的老仆妇从前应当曾在高门里做过事,只是在战祸期间被无情的主人家打发出来了。
好不容易被殷家收作己用,却又遇上二夫人这般刻薄的主子。
等四叔父回来,她一定要去请他去老太太跟前要人。
反正她正好在习字,况且她可是谢家小娘子,她才不人小力微,顶顶的家世此时不拿出来利用,何时才用?
并非朱煦单纯善心大发,她盘算过了。
哑婆不会嚼舌根,不会嘲弄殷榯哥哥,身子残缺的人更不敢摆高姿态,似府中某些年轻的奴仆那般不掩轻视殷榯的神色。
拿定主意,朱煦握住老妇人蜷缩的左手,轻声道了句:"婆婆你再熬熬,我一定想办法把你从二夫人身边要过来。"
哑婆如一潭死水的眼神颤了颤。
原来,有人将她的处境看在眼里。
萍水相逢,她不明白小女孩为何要伸出援手。
突如其来的好意使人不安。
廉价的同情更令人难堪。
朱煦似是看穿老妇的顾虑,露出狡黠的笑。
"婆婆别误会,我可不是善心的小娘子,我只是想找个人一起陪我习字,我是个字盲,下人们都说我性情骄纵,你字写得好,以后你要教我写字。"
小娘子明显虚张声势,故作城府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好笑。
老妇怔忪地看着,许久没见到这么讨人喜爱的小娘子,个头明明这么小,心眼却比大人还明亮。
想起从前她也曾经认识许多明媚可爱的小女孩,可是他们的心地并不如外表那样单纯天真。
老妇不能言语,只能报以感激的笑容。
半晌,她低着头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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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口边,日长风静,彤云低垂。
殷东山与殷榯朝北站立,眺望浩荡云际。
这一带江山如画,蓼屿狄青,垂杨千万缕,雪绿杨絮在宽阔的江面上自在飞舞。
蓼狄尚未抽穗吐絮,草色青青,江岸一旁农妇弯着腰忙采芦梗,芦梗晒干能编草鞋卖些钱,与黏稠的江泥糊在一块能盖房子,是贫苦人家最喜采摘来利用的免钱之物。
一个月前,殷东山收到都城故旧的传信,说是都城局势越来越不安宁,摄政王的三万精兵被燕浑兵歼灭,羯胡又将都城围的油盐不进,都城危如累卵。
一场动荡,天下户口,几亡其半。
都城百姓但凡还有一点气力的,无不想尽各种办法离开都城,挖地道,或是以私家府兵辟出一条血路。
殷东山心情愉悦,算算时日,故旧们应当要抵达江东。
天边客帆高挂,一艘艘高大的楼船陆续现影。
殷东山目露欣喜,他终于能探听大哥一家子的消息。
殷榯眉眼焦灼,紧紧握住长剑。
岂料,楼船上传来哭泣声。
随着楼船越靠越近,哭声越来越凄厉,船上的人影越来越清晰,竟是整船缟素,披麻戴桑。
殷东山心中大惊。
"都城灭了……大魏亡了……都城灭了……"
每个颟顸下船的人嘴里喃喃念着。
殷东山急忙上前,揪住其中一名男子的衣领,厉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男子恨恨地瞪着殷东山,也揪住他的衣领,彷佛他问的是什么不该问的问题。
"石豹破城了……都城十万人全被羯胡射杀殆尽,火烧十日十夜,你竟不知道?"
霎时间,殷东山跌坐在地。
射杀殆尽……火烧尸骨……脑中浮现野火蔓烧,吞噬一切的画面。
打从离开都城,殷东山便抱着与大哥团聚的希望。没成想等了数个月,竟等来一个噩耗。
大哥一家子终究躲不过死期。
殷东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岸边的人抱在一起哭。
噩耗彷若苍白的芦絮,不多时便蔓延整个港边村落。
百姓们面朝北方,长跪于地,神情无尽哀戚。每个人或多或少皆有亲友被困在都城,他们曾经怀抱着的希望灰飞烟灭,此生再也回不去故土,而他们心中记挂的人,尸骨将永留在千里之外的浩瀚高原上。
殷榯一顿一顿,走到淮江边。
水面广阔,无边无际。
这一头与江的那一头,彷佛隔着险峻天堑,是永远碰触不到的彼岸。
为什么爹娘不等他……
他勤练武艺,四处与叔父找到能进去军伍中的机会。他知道他起步晚,可只要给他时间,有朝一日他一定有所成。
为什么不能再等等他。
他这么努力长大,为了怕忘记围城之仇不敢吃河鲜,每一日都祈求都城不要被破。
昨晚在港边过夜时,阿娘入了他的梦。
梦里他跟阿娘任性撒娇,说水太烫了,他不喝。
阿娘没说话,只是温柔的笑,盛了一碗水,另外拿一个空盏,将热水倒至空碗里,在将水倒入原先盛水的碗里,反反覆覆,不厌其烦,直到水变凉。
在殷榯童稚时,他的阿娘就是这么照顾他,朴实,耐心,如晨起日阳般温暖。
那道身影永恒不灭。
爹与两名兄长为了护卫百姓,长年不在家,阿娘含辛茹苦,操持殷家族中事务,从未有怨言。
可他知道阿娘的心一直是苦的。
港边突然下起大雨。
断云孤鹭,白雾茫茫,他彷佛看见他们招着手,对他微笑。
他再也看不见他们了……
楼船一艘艘驶离岸边,千万流民百姓散入烟雨中。
殷榯站了一日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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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被破的噩耗传回镇口。
星河若水,灯火浮天,各家府邸挂起白幡,点起白烛,殷府也在其中哀悼的行列之中。
偏北的祠堂里多了大爷一家子的碑牌。
殷老太太身子才刚好,又碰上白发送黑发人,这下更加一病不起。
府里的几位爷与夫人皆缟素,跪在祠堂里,僧尼们在一旁颂祷佛经,庄严肃穆。
殷榯没有在祠堂,也没有在西院。
朱煦问了初平,他竟也摊手说不知道。
殷东山忙进忙出,朱煦去找他时,他神色极其疲惫,这一两日他心痛难言身心俱疲,却仍是目有深意地看着朱煦。
殷东山踌躇半晌,然而,再不说不行了。
殷东山打量着朱煦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煦煦,有件事四叔一直没告诉你。"
朱煦肩膀缩了缩,深吸一口气,小声地道:"四叔有什么尽管直言。"
"其实,你的阿娘在与你失散后,便返回都城找你爹。"
殷东山很慢很慢地讲,就怕小女孩受不住。
"四叔的意思是,我爹跟我娘与六哥哥的爹娘一样,在都城遭遇不测?"
朱煦很快便反应过来,眸中并没有流露哀伤。
殷东山有些诧异于朱煦的镇定,担心她在压抑心绪。
"煦煦,想哭就哭没关系,千万别憋着。"
朱煦擤了下鼻子,抽了抽眼角,试图挤出一些泪水。
不过,眼泪没有如她希望流出。
"四叔,我哭不出来,我想不起过去……想不起爹娘的模样。"朱煦低垂着头,对自己无法感到悲伤而惭愧。
殷东山更加心疼。
"不打紧,忘记不是坏事……忘记了就不痛苦了。"殷东山摸摸小女孩的细发。
殷东山一面说着,一面望向西院。
此刻,最难受的当是他那个侄子。
从昨晨到今夜,殷榯没有掉过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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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榯在府外一处松林练剑,剑若飞风,光影中一点点寒芒若刺,刮了漫天的凌厉剑弧。
数个时辰下来,他不曾停过,过度操练的结果是,筋骨欲裂,疼痛到近乎麻木。
可唯有让他的身体处在疼痛不堪的境地,才能掩盖住心里难以见底的沉郁。
没人知晓他在这里练了多久的剑,也没人知晓他扎在松针湿软烂泥中多久。
当朱煦带下人找到他时,他脸与发湿漉漉,全身浸在湿凉的露水不省人事,虚弱地躺在土泥上。
殷东山将殷榯扛回屋里。
刘铖先让人煎了几副暖身的药汁备着,另外在外头也请了大夫。
朱煦一脸担忧,看着昏迷不醒的殷榯。
昏迷中的少年一滴药都入不了喉。用细尖的管子橇不开他紧抿着的唇,用勺子亦掰不动。
眼见他身子越来越烫却无法可施,殷东山急了。
朱煦将泡过冰泉水的巾帕覆在他额上,又凑在殷榯耳边轻声道:"哥哥乖,张口吃药。"
殷榯动也不动。
朱煦佯怒:"哥哥不吃药,我可是会生气喔。"
殷榯喉结轻滚一下,眼睑微微半张开,貌似醒了过来,却仍是没开口。
刘铖于心不忍:"煦煦,你的六哥哥烧得太过,不是他不想吃药,而是他没力气吃药。"
"怎么可以没力气?哼!"朱煦插腰,大了点声,整个屋子都是她宏亮的嗓音,"我若生病了可以嚷嚷着没力气不想吃药吗?"
小娘子一副气噗噗的模样,稚颊通红,双目放火,有些可笑。
不过这招竟然出乎意料地奏效。
不多时,殷榯撑着肘,欲坐起身来,殷东山连忙扶起他。
朱煦高兴坏了,从下人手中接过汤勺,递到病人跟前。
殷榯别过眼,仍是不喝。
后悔,悲郁,无能为力,各种情绪交杂,折磨着他的心志,他喝不下任何东西。
朱煦扁着嘴。
狠话放了,气撒了,可怜的六哥哥还是不喝药。
她也不想逼迫六哥哥,她也不想当个凶巴巴的小娘子,可若他再不喝药,就要死了。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掉……
朱煦忍不住哭出声,趴在殷榯旁边的榻上,脸埋在手掌中,呜呜抽泣。
殷榯心神恍惚,呆望着她微微颤动的头顶,像一只迷路的小兔子。
昨日她因为螃蟹与绿豆汤喝的过多而腹痛时,也没听她哭的这般可怜兮兮。
她为了他伤心之极。
他不希望她将眼泪耗费在他身上。
殷榯默默将碗盏拿了过来,一口一口慢慢饮尽。
小娘子还在哭,没注意到郎君已将汤药喝完。当她抬起头,抹去脸上泪水时,低头看见空掉的碗盏,不由得一愣。
汤药呢?
她仍在发怔时,忽然听得殷榯沙哑的声音。
"昨日你腹痛,药可乖乖喝了?身子还疼吗……"
他问她,眼神认真。
朱煦微愣,眼眶倏地又红了。
她没想到,刚得知爹娘在都城殒命噩耗,刚经过一场撕心裂肺情绪翻搅的殷榯,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
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关心她,问她肚子还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