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光之尽 第63章 像光掉进去了

秋意渐浓，窗外的梧桐叶开始泛黄，偶尔有几片打着旋儿飘落。林溪言已经慢慢习惯了大学校园的节奏。教室，实验室，食堂，图书馆，宿舍。单调，却也充实。

心理学导论之后，紧接着是人体解剖学和生物化学。医学生的课表排得密密麻麻，厚重的教材和永无止境的笔记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课余时间。有时候在图书馆一坐就是整个下午，抬起头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他依旧不太主动与人交流，但至少不再像刚开学时那样，对周围的喧闹感到无所适从。陆盼悸和贺云凌确实如他们所说，像两尊门神，或者说，像两个过度活跃的警报器，总能在林溪言可能陷入孤立的前一秒，咋咋呼呼地出现。

“溪言！走！解剖楼！再晚好位置都被占光了！”陆盼悸的大嗓门在宿舍楼下响起，穿透力极强。

林溪言合上手里的书，背上书包下楼。贺云凌已经等在那里，手里还拿着三杯豆浆。“给你的，没加糖。”他递过来一杯。

“谢……谢谢。”林溪言接过，温热的杯壁熨帖着微凉的指尖。

去解剖楼的路上，陆盼悸依旧喋喋不休，抱怨着昨天标本考试差点挂科，又憧憬着周末去哪里改善伙食。贺云凌偶尔毒舌地补上一刀，两人便能吵上一路。林溪言安静地走在他们中间，听着这些与自己无关的吵闹，心里却奇异地感到一种安稳。仿佛有这两道声音在身边，那些潜藏在心底、偶尔会冒头的、关于孤独的寒意，就会被驱散不少。

解剖实验室里弥漫着福尔马林特有的、刺鼻又让人清醒的气味。林溪言换上白大褂，戴上手套，站在操作台前。周围的同学大多三三两两组成了学习小组，低声讨论着。他依旧是独自一人对着图谱和标本，但他并不觉得尴尬。安静，本就是他最熟悉的状态。

他拿起镊子，小心翼翼地剥离着神经和血管的模型，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精细结构。直到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一阵规律性的、轻微的震动——不是来电，也不是消息，而是某种特定的节奏。一下，两下，停顿，再一下。

是江亦柏。

这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设定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暗号”。意思是：“在做什么？”或者“还好吗？” 一种不打扰他，却又确认他存在的方式。

林溪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极轻地呼出一口气。他放下镊子，摘掉一只手套，拿出手机，极快地回了两个字：

【实验。】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顺利。】

点击发送。然后把手机调成完全静音，重新戴好手套，投入到眼前的“血管丛林”中。他知道，江亦柏收到后就不会再发消息来打扰他。这种默契，无声无息，却牢固地维系着相隔两地的两个人。

中午在食堂，依旧是陆盼悸主导着餐桌话题。他正眉飞色舞地讲着某个学长在实验室的糗事，林溪言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江亦柏发来的一张照片。没有文字。照片拍的是一面斑驳的旧墙，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深浅不一的砖红色，阳光从侧面斜射过来，在墙上投下长长的、形状奇特的阴影，光影对比极其强烈。

林溪言看着那张照片，停下了筷子。他不懂摄影的构图和技巧，但他能感觉到那张照片里某种沉静又强大的力量。就像江亦柏这个人，外表冷硬，内里却有着旁人难以察觉的、对美的敏锐捕捉和执着。

“江哥又发‘作业’了？”陆盼悸凑过来瞥了一眼，见怪不怪地缩回去，“天天对着墙啊柱子啊拍，也不嫌闷得慌。”

贺云凌慢条斯理地吃着饭，淡淡道：“艺术家的世界，你不懂。”

林溪言没说话，把照片保存下来，然后回了一个简单的表情符号，是一个小小的太阳。

下午没课，他照例去了图书馆。找了个靠窗的老位置坐下，摊开生物化学的笔记。那些复杂的代谢途径和分子式像是纠缠在一起的线团，需要极大的耐心才能一点点理顺。

他正对着一道关于三羧酸循环的能量计算题皱眉，手机屏幕又亮了。这次是视频通话的请求。

林溪言看了看周围，图书馆很安静。他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接听，但迅速把音量调到最低，然后戴上了耳机。

屏幕亮起，画面有些晃动，然后稳定下来。江亦柏的脸出现在屏幕里，背景似乎是一个嘈杂的展厅或者工作室，能看到远处走动的人影和悬挂着的巨大照片。他看起来有点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但眼神依旧锐利。

他没说话，只是把镜头对着自己，然后微微偏头，示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林溪言明白了，他是在给他看他的“世界”。他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看到了。

江亦柏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镜头一转，开始缓慢地移动。他像是在漫步，镜头扫过一幅幅黑白的、彩色的摄影作品，有的是壮阔的自然风光，有的是充满张力的城市街景，还有的是一些特写的人像，眼神里藏着故事。

林溪言安静地看着，透过小小的屏幕，跟着江亦柏的“视线”浏览这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艺术领域。他看不懂那些技术层面的东西，但他能感受到那些画面传递出的情绪——孤独的，热烈的，宁静的，破碎的。

镜头最后停在了一幅作品前。那拍的似乎是一扇破旧的木窗，窗玻璃碎了一半，残留的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尘，但透过破碎的缺口，能看到窗外一小片湛蓝得刺眼的天空，和一棵迎着风、姿态倔强的枯树。

画面有一种残缺的美感，和一种冲破束缚的生命力。

江亦柏的镜头在那幅作品前停留了很久。然后，他低沉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电流的细微杂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征询？

“这张。怎么样？”

林溪言怔住了。他没想到江亦柏会问他意见。他对于摄影，完全是个门外汉。

他看着屏幕里那扇破窗和那片蓝天，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他想起自己曾经那个冰冷破旧的出租屋，想起那些看不到光的日子。这画面，有点像他遇到江亦柏之前的状态，破碎，灰暗，但又隐约透着一点……希望？

他抿了抿唇，对着麦克风，用极轻的、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

“……好看。”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轻，却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笃定：

“像……光掉进去了。”

耳机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江亦柏一声极低的、近乎气音的笑。很短促，几乎听不见。

“嗯。”他只回了一个字。

镜头又转回来，重新对准了他的脸。他看着她，紫色的眼眸在展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

“还在图书馆？”他问。

“……嗯。”林溪言把镜头稍微偏转，让他能看到自己摊开的笔记和窗外渐暗的天色。

“忙你的。”江亦柏说，“挂了。”

“……好。”

视频通话结束。屏幕暗下去，映出林溪言自己带着点茫然的脸。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江亦柏那声极低的笑，和他最后看着自己的眼神。

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涌动。他好像……第一次，真正地、稍微地，触碰到了江亦柏那个他不太了解的、关于“摄影”的世界。而且，他似乎……给出了一个让对方满意的回答？

这个认知，让他心底泛起一丝微弱的、奇异的成就感。

他重新低下头，看向那道令人头疼的生物化学题。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动着，刚才那张破窗与蓝天的照片，却反复在脑海里闪现。

光掉进去了。

就像江亦柏，猝不及防地，掉进了他灰暗的生命里。

他拿起笔，开始重新演算。思路，好像比刚才清晰了一点点。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图书馆里的灯一盏盏亮起，像散落在知识海洋里的星辰。

林溪言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收拾好东西，走出图书馆。

夜晚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在脸上。他拿出手机，习惯性地点开和江亦柏的聊天界面，想告诉他“我回宿舍了”。

手指在发送键上停顿了一下，他删掉了打好的字，转而点开了相机，对着路灯下自己被拉得长长的影子，拍了一张模糊的、带着光晕的照片。

然后，他点开那个只属于某人的特殊震动模式，设置了发送。

做完这一切，他把手机放回口袋，双手插在外套兜里，慢慢地朝着宿舍楼走去。

脚步不疾不徐。

他知道，在另一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人会收到这张模糊不清的照片。

有人会知道，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