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化不开,像泼翻的墨。路灯昏黄,勉强照亮老城区坑洼不平的小路。空气里浮着饭菜的油腻味和垃圾桶隐隐的酸腐气。
林溪言拖着步子往前走。打工的咖啡馆打烊晚,收拾完出来,街上已经没几个人了。书包带子勒得肩膀有点疼,里面装着等下要做的习题册和明天早上的课本。胃里空荡荡的,泛着点虚弱的酸意。他盘算着回去还能不能赶在便利店关门前买个最便宜的面包。
这条回家的近路他走了无数遍,窄,暗,但能省下十分钟。两旁的旧楼房像沉默的巨兽,窗户大多黑着,只有零星几点光亮。
脚步声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嗒,嗒,嗒。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鞋尖沾上的一点污渍,脑子里还在回放今天体育课榕树下的那个拥抱。温度,触感,气息……像一场不真实的梦。颈侧似乎还残留着被毛茸茸发顶蹭过的痒意。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那里,指尖冰凉。
就在他晃神的瞬间,旁边漆黑的巷口里猛地窜出一个人影,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黑影和一股刺鼻的酒气。
林溪言甚至没看清对方的脸,只觉得胳膊被狠狠撞了一下,力道大得让他踉跄着倒退两步,后背撞在冰冷粗糙的墙面上。紧接着,右上臂靠近肩膀的地方传来一阵尖锐冰冷的刺痛,像被冰锥狠狠扎了一下。
他闷哼一声,瞬间白了脸。
那人影一击得手,看也没看他,像受惊的老鼠,立刻缩回黑暗的巷子里,脚步声仓皇远去,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一切发生得太快,只有空气里残留的那点劣质酒精味和胳膊上迅速蔓延开的**痛感,证明着刚才不是幻觉。
林溪言靠着墙,缓了好几秒才慢慢低下头。
右臂的校服外套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深色的布料颜色正在一点点变深、洇开。他伸出左手,指尖颤抖着碰了碰那处湿润,抬起手,借着昏暗的路灯,看到指尖上沾了黏腻的、暗红的液体。
血。
他盯着那点红色,看了好几秒。脑子里空空的,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然是:校服破了。得缝。不然没得换。
然后才是迟来的、尖锐的疼痛感,一**从那伤口里涌出来,顺着神经窜遍全身,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靠在墙上,微微喘着气,等着那阵剧烈的疼痛过去。
没有愤怒,没有害怕,甚至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一种深深的、浸入骨髓的疲惫和茫然。
哦,被捅了。
真倒霉。
他慢慢地想。大概是抢钱的?可他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那个破手机和书包里几本旧书。或者只是喝醉了发酒疯?谁知道呢。
反正,发生了。就这样。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人逃跑的方向。看了也没用。报警?太麻烦了。要去医院吗?要花钱。他兜里那点零钱只够买明天早餐的馒头。
算了。
他忍着痛,用没受伤的左手,慢慢把沉重的书包从右肩卸下来,换到左肩。动作牵扯到伤口,他咬紧了下唇,没发出声音。
然后,他直起身,低着头,继续往前走。步子比之前更慢,更沉。右臂垂在身侧,一动就钻心地疼,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坑洼的水泥地上留下断续的、不起眼的暗色圆点。
昏黄的路灯把他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沉默而扭曲的鬼魅。
周围依旧寂静。偶尔有窗户里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或者夫妻吵架的模糊响动。没有人探头出来看一眼刚才发生了什么。这个世界一如既往地运转着,对他的遭遇漠不关心。
他也习惯了。
疼痛让他有点恍惚。脑子里那些关于温暖拥抱的碎片被尖锐的现实割裂更熟悉的、冰冷的孤独感。
好像……本来就该是这样的。所有短暂的、不真切的暖意,最终都会被冰冷的现实打回原形。就像他父母突然离开的那天,就像那些亲戚冷漠关上的门。
他才是那个……永远会被留下的。永远会遭遇不幸的。
伤口一跳一跳地疼着。冷风灌进破开的口子,激得他一阵哆嗦。
他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旧校服的领口里,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左手紧紧抓着书包带子,指节用力到泛白。
快到家了。拐过前面那个弯就是。
他一步一步,挪得艰难。额头的冷汗汇聚起来,滑进眼睛里,涩涩的疼。他眨了眨眼,视线有点模糊。
终于看到那栋熟悉的、墙皮剥落的旧楼。他摸出钥匙,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用左手笨拙地对着锁孔插了好几次才插进去。
拧开门,楼道里更黑,声控灯坏了很久了。他摸着黑,一步步爬上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沉重而孤独。
走到自己那扇锈绿色的铁门前,他停下,靠着冰冷的门板喘了口气。右臂已经疼得有些麻木了,湿黏的血迹粘在皮肤和布料上,很不舒服。
他再次用左手拿出钥匙,打开门。
一股陈旧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有几平米,一眼就能望到头。一张旧床,一张摇摇晃晃的书桌,一个简陋的布衣柜。窗户关着,空气滞闷。
他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他没开灯,借着窗外漏进来的、对面楼的一点微弱灯光,摸索着把书包放在桌上。然后走到床边,慢慢坐下。
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过了好久,才像是积蓄起一点力气,微微侧过身,用左手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把右臂从破了口子的校服外套里褪出来。
动作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伤口,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眼前发黑,额上的冷汗冒得更凶。
好不容易把外套脱下来,扔在脚边。里面穿的是一件洗得领口都松了的旧T恤,肩袖处也洇开了一大片深色,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他看不清楚伤口具体怎么样,也不想看。只知道还在慢慢往外渗血。
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拖着步子走到屋子角落那个公用的简陋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哗啦啦流出来。
他弯下腰,用左手掬起冷水,胡乱地拍在脸上。冰冷的水刺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脑子似乎清醒了一点。
然后,他侧过身,小心翼翼地将右臂伤口凑到水流下方。
冰凉的水冲刷过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比刚才被捅时还要清晰剧烈。他死死咬住牙关,另一只手撑在冰冷潮湿的水池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才没让自己哼出声。
水流冲淡了血迹,露出底下翻开的皮肉,一道不算太长但颇深的口子,在昏暗光线下看着有些狰狞。
他只看了一眼就别开视线,继续用冷水冲着。直到流血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他才关掉水龙头。
屋子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水珠滴落进水池的嘀嗒声,和他压抑着的、粗重的呼吸声。
他走回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卷发黄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医用纱布,还有半瓶碘伏。这些东西他一直备着,以前打工受伤,或者被找麻烦时,都是自己处理。
他坐到床边,用牙齿配合左手,笨拙地拧开碘伏的瓶盖。浓烈的气味弥漫开来。
他用左手蘸了碘伏,反手往右臂的伤口上涂。药液刺激伤口的疼痛让他浑身一颤,额头瞬间又冒出一层冷汗。他死死咬着下唇,舌尖尝到一点铁锈味。
动作笨拙又艰难,好几次棉签差点戳到伤口。但他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地、一遍遍涂抹着。好像处理的不是自己的皮肉。
涂完药,他又开始用左手和牙齿配合,试图把那卷纱布缠上去。这个过程更困难,纱布一次次滑落,牵扯到伤口,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缠了几圈,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松紧不一定合适,但至少能盖住伤口了。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向后一倒,瘫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望着天花板上模糊不清的纹路。
剧烈的疼痛过后,是更深沉的疲惫和麻木。右臂火辣辣地疼着,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
黑暗里,他睁着眼睛,没什么焦点。
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疼惯了,也就那样。
他只是觉得有点冷。空荡荡的胃也开始隐隐作痛。
他蜷缩起来,用没受伤的左臂环抱住自己。很轻地吸了吸鼻子。
空气里只有碘伏的味道,和挥之不去的、冰冷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