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林恩未免落寞,他现在白府,爹娘尸骨随大火入尘世——死无全尸,挫骨扬灰。季勋呢?无墓无碑无牌位,溪水旁的小土堆,过路人们皆不知,地下人姓甚名谁……唯一记得他们的人,连个火星都不敢洒。
心续郁结,他鬼使神差的来了后花园,除了那日,他和白溶又聊了三五次,他得出结论———要么演技登峰造极,要么真傻真天真。前者几乎不可能……
虽说约定时为午时八刻,可白溶日日五刻左右就来了,但今日却迟迟未到,林恩心中不知为何空落落的,只是痴痴地等,在园中踱步。
少时,他听见了珠钗碰撞声、轻微的步履啪嗒,好似来了很多人,林恩心中起疑,但唇角却扬了起来,“向前迎迎她吧,今日估摸着是有事……”他心念道,便向前走去。
林恩今日本就有些失神,这不走还好,两步闻到一股刺鼻的胭脂味,比白晦的乐坊红尘味还重,他自是闻不得的,呛得他头晕脑胀,甚至胃中感到翻浆倒海。
林恩正觉得恶心,肩膀上传来一阵刺痛——
“大胆!哪里来的睁眼瞎!”一道尖利的女声入侵林恩耳中,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林恩脑中划过一个名字——刘之芜。林恩心中一沉,立刻跪伏在地,“对不住!鄙人该死!”他连连叩首。
“母亲因何事动怒?”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林恩余光瞥见一双锦靴——是白韬。
“这个不知是哪里来的狗奴才,没长眼睛……”看见白韬来了,刘之芜就穿上了“慈母”的衣裳。
“一把年纪了,嗓子夹的倒是像老鸦求偶。恶心。”林恩心念。
“你,谁手底下的,竟这样莽撞,连我都敢冲撞?还有,你在花园里瞎逛荡什么?”刘之芜说话的语气都比刚才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禀夫人,我是晦公子的…门客…”
“呵,原来是那个小贱……”刘之芜没说完,便被白韬打断“二弟年少不懂事,手底下的人没规矩也正常,母亲言重了。”他眉眼弯弯,声音清清淡淡,听其言便觉如沐春风,林恩只觉得那两位与他闲谈的兄台说得倒是真切:翩翩君子,春帐情人。但其话中的挖苦意味不细听也不难忽略。
“他呀,我见过,就是我上次同您说那个弹琴的,在二弟手下待了快两个月了都没出府,二弟怕是真心实意喜欢,且为门客,非家奴也,咱们也不能随意惩戒不是?”言字字珠玑,人温润如玉,白家的污血中竟能孕出这样的无暇之玉,这是令林恩惊讶的。
“韬儿啊,难道我就白白地被这个奴…被晦儿的手下冲撞吗?我怎么说也是白家的主母大娘子,怎就受了晦儿手下的欺负啊呜呜呜……”刘之芜掩面而泣,见主子受了如此委屈,家丁们上前压住了林恩的脖颈,像个伏法罪犯似的看着眼前的众人。强撑着表情,不让他人看出他皮肉下的愠怒。
“既母亲受了如此委屈,那他便交给我来惩戒,定让母亲出气。”白韬冲着刘之芜笑的那叫一个人畜无害。
“韬儿啊,你…要如何,我是再也不想在白府看见他了,晦儿那边……”刘之芜那双大眼睛里满含泪水,脸上又露出犹豫神情,瞻前顾后的模样好似受尽了白晦欺压。
“简单,我记得仇公子善弹琴,赛伯牙,引得二弟倾心,才得以留在白府。”刚刚似初日暖阳的笑容,现下却使林恩汗毛竖立,血液凝结。白韬走近,从地上提起他的手,轻抚着他的手:“抚琴的手果真纤纤,若是手废了,倒是可惜了,你说,他会不会留一个废人在身边?”声音依旧,却令林恩如芒在背。“若是你告诉我你在后花园的缘由,我就求母亲放了你,如何?”说罢他看向刘之芜,“我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亦不想见血,你若好好说,我便网开一面。”二人相互对视一眼,算计在眼见流连。
“我是与……”
“说呀!”白韬眼中阴鸷,狠狠掐住了林恩的脖子,“别以为你是白晦的人我就不敢杀你!快说!”面上依旧不显凶恶,但语气像豺狼,要咬断林恩的喉咙。
他若照实说了,到他们母子嘴中就是白溶私会外男,不知羞耻;白晦管教不周,纵仆欺母。一石二鸟,真是好计谋。
“我是与晦公子相约赏花,晦公子因事…啊!”白韬在他手上用力一跺,狠狠碾压,他的手在那锦靴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林恩目眦欲裂。
“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白韬拿出腰间短刀,“仇公子要是再不说,我的刀法定要让公子,拿根鹅毛都抖。仇公子可是要想好,自己要吃多少苦头才能护住她。”白韬拿着刀背在林恩经脉上游走,危险亦威胁。
“韬儿啊,注意分寸,莫要……嗐!”刘之芜安抚到,“凡事以自己为主,大不了我们再找机会。”这段话听的林恩云里雾里,他只见白恩不耐的点点头,转头冲着他说:“林公子是吓哑巴了还是再等我的刀呢?”
“我句句属实,再无话可说!”林恩不知哪来的勇气,也许是“大儒君子病”犯了,觉得面前这个害弟伤妹的人令人作呕,不足为惧。
“仇公子倒是执拗得很!那便不能怪我喽!”利刃霎时落在林恩手背上,在他的皮肤上划出一个圆圈,皮肉有些绽开之势,血伴着油一齐向外渗着。白韬刀法真是了得,这几刀下去,林恩右手上的皮与肉之间只剩黄豆粒大小的粘连,轻轻一动,皮刮着肉,就会再疼一次;但若将皮撤下来,没有两个月不会长出来,而且长出来也会狰狞可怖。手足连心,折磨至极。
“韬…公子…,晦公子已遇老爷说,在你生辰之日要我为之献曲,若我的手真废了,你也不好交代啊!求求你,放了我吧!啊啊啊!!”
白韬又在林恩那块若即若离的皮肉上狠狠的划了两刀,林恩痛得屈身痉挛。周围都是刘氏的婢女,看见林恩这模样好像还有些“忍俊不禁”。
“你是觉得,他会为了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门客而责备我?而且还是与他女儿有苟且私情的门客。是吗?”他抬脚,踩上他另一只手。“我不是非要与你过不去,我的答案很简单,我都快告知你了,仇公子,你说啊!”白韬揪起林恩前额的头发,逼着林恩看他“说!不说就死!”
“无—可—奉!告!呸!”口水吐到了白韬脸上。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气,一瞬都跪在地上,磕着头,说着:“公子息怒,公子息怒……”
再看白韬,不紧不慢的站了起来,拿出帕子,轻轻抖了抖,擦掉脸上的污渍和手上的血,尽显优雅姿态,“韬儿啊,这不是咱们的人,这花园四通八达,人多眼杂,可别……”没等刘氏说完,只见白韬见手帕胡乱塞进林恩嘴里,拿着短刀手柄发了狠得往里面捅,林恩只觉得满口血腥之味,呕呕哑哑的说不出一句话,估摸着嗓子废了。
“何故把人弄成这样!”入耳的是一道熟悉清甜的女声,白溶风尘仆仆的来,鬓边发髻因急切到场都有些凌乱,映入她眼帘的便是在地上呕血的仇艮。
“怎么?大哥我现在管教下人都要像溶小姐报备了?话说回来这厮说在花园等二弟,怎么来得时小妹啊?还如此紧张他啊?”白韬的又换上了那张温柔体贴的面庞,但被林恩那口唾沫恶心到了话语中火药味有些呛。
“韬儿不得无理,她怎么说也是你妹妹。”她冲着白韬使眼色。“溶儿啊,你大哥他…下手重了些,但究竟不是他的过错。你私会外男终是不耻,况且这贱奴还冲撞了我,你大哥才下此狠手,依我看,留他性命在世,这刑罚便不重。”刘之芜越过林恩,繁乱花哨的裙摆从林恩都手上拖了过去,又是一阵钻心的疼,他眼前发紫,耳边似有百蜂齐鸣,浑身无力倒地之前,听到了刘之芜这样一番犬吠,撑着最后一口气说:“你们给小姐好大一顶帽子,我…与溶小姐清清白白,莫要…胡乱攀谈…无中生有……”白韬听见这话气急了,一脚踹向林恩的脸,林恩发觉鼻中淌出热流,血糊了一脸,似危楼摇摇欲坠,但脊梁又如青松般挺拔。
“我不知溶儿何时喜欢宿在这花园,午时相约,流连忘返!”白韬面部已有些狰狞扭曲“我倒是没想到,白家的家传匕首还有将巾帼变须眉的功效,真是不把自己当女儿家哈!你说父亲要是知道会不会把你臭骂一顿、家法处置呢?还是抄《女德》《女戒》、浸猪笼啊?好像都不会,毕竟他喜爱你,就是会袒护你的,但这小子就惨了,我猜啊,父亲会把他做成人彘,让他永远陪着你!哈哈哈哈哈……”白韬近乎癫狂,林恩暗语“非人”,真没想到琅琊三君子,压他和季勋一头的竟然是个风姿…绰约风姿绰约……
林恩心中淡然:“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林恩暗林恩,你说你何故怜香惜玉,这么久放不下你那些所谓的君子做派,大仇得报还管他人闲事,真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倘若这大小姐明哲保身,你也栽到白家手里,也死无全尸,也罢,算是和地下的林家、季家人团聚了……”
转看白溶,昔日那双笑眼中映着猩红,瞪着刘之芜和白韬,刘之芜赶忙安抚白韬,刘之芜在白韬耳边不知呢喃了什么,白韬很快恢复了之前的那副状态:“算哥哥刚刚过激了,但也是因为心忧于你,但仇公子确乎是说的等二弟,来人确是你,这如何解释?”白韬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两下,仿佛刚刚那个仿佛要生吞白溶的人不是他。
“大哥不必在端着,及时以如火如荼到这份上,还何必演出一副和睦幸福样?”白溶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自若似参禅般“溶儿倒是也没想到,一把匕首,大哥就能如此歇斯底里,溶儿不喜欢这刀枪棍棒的,大哥若喜欢,小妹便禀明父亲,再赠予大哥便是,今日这般,大哥的琅琊三君子榜首之位怕是坐不住,温润儒雅形象也是荡然无存,最关键的还是,如此雷霆大怒竟是因为自己的妹妹,真真是……可笑啊哈哈哈哈哈,这将会是琅琊城中,半年的笑料!”白溶这边说着,一个人默默站到了随行人群身后。
“而且啊,这仇公子可比你们都高尚多了,被你们严刑逼供,成了这般模样,也未曾侮辱我半个字,倒是你们,是我的血缘至亲,怎么就给我扣了‘私会外男’这么大顶帽子,是不想让溶儿有活路吧?以污秽莫须有之言,化刀剑将溶儿剁成血泥肉沫,溶儿的好名声毁于一旦,父亲也会彻底厌弃我,不知道的以为,溶儿不是母亲亲生的呢。”林恩有些惊愕,刘之芜的脸色差得像见了鬼,白晦的手紧紧握住刀柄“小妹莫要在胡乱回答,仇公子你是只字不提。”
“别急啊大哥,我说实话,我就是倾慕他,又能怎样?他没骗你,他就是在等二哥,但二哥今日有事外出,便让我来了啊。而且大哥你也尚未娶妻,思想怎得如此龌龊,我倾慕于他琴声悠扬动听,我倾慕于他文风清新俊逸,我想学习他的这些君子作风,君子涵养,不行吗?再说这花园位于白府中央,四通八达,我们白日宣淫,会挑这样一个地方?要说男女有别,我们肢体无触碰,话语无甜言,怎么就成了日日私会的狗男女了?若按大哥的评判,今日在场的所有女子,都该浸猪笼,尤其是母亲,有夫之妇,罪加一等。”白溶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折子戏,刘、韬二人哑口无言,刘之芜更是气得跳脚干瞪眼,只能指着白溶:“大逆不道了…大逆不道了…”白韬说话时直咬牙:“大哥狭隘了,但这仇公子归根到底是你二哥的门客,直白讲就是下人,你今日说是替你二哥前来也无证据,而且无拜师贴,无聘师金,你便说你倾慕……”白溶抬手,“打住吧,我再说一遍,他仇艮从不是什么下人,他是我二哥聘请到白府的贵客,是我二哥的好友,仇公子,贵客腰牌请示。”林恩听罢,颤颤巍巍的拿出了白晦给他的腰牌,羽毛形状,正面刻字“白府贵人”,背面刻单字一个“晦”,众人吸气。“而且我是由二哥的婢女辣梅一同前来,今日二哥本想着要引荐仇公子为夫子,教我琴艺和诗赋,没成想我这梦寐以求的夫子,差点被我的母亲和兄长害死,大哥,我从前也想倾慕仇公子一样倾慕你,竟没想到你如此毒辣无情。”辣梅走了出来,白溶也命婢女拿出了拜师贴。之前叽叽喳喳的人群,鸦雀无声。
“所以我现在,能带走我的夫子了吗?”白溶扫视众人,刘之芜谄媚的走到她身旁,挽起她的胳膊,“你看啊溶儿,他是因冲撞了我……”
“敢问母亲,可有受伤?他不是下人,可没有冲撞主子这向罪责!还有,这手背上整整一块皮,还不够母亲解恨吗?若父亲知道了,母亲如此得理不饶,兄长如此狠毒……”刘之芜听完,目光变得幽深,转身站回了白韬旁边。
“辣梅,我们走吧,青蕤,你去帮忙。”
一行人,向着毋俑斋走去,脱离了众人视线后,白溶赶快替下青蕤的位置,搀这林恩,泪滴啪嗒啪嗒的止不住。
“别哭了,没有伤到经脉,没什么大不了的。”林恩说话声音听上去有些清浅,白溶的泪更止不住了:“他问你什么你就说啊…你就说是我啊…你的手…”
“没事的,只是手而已嘛,很快就长好了,但你的名声若是因为……”
“反正是你,大不了我就嫁了!”
“噗、溶小姐刚刚还说我是你师父呢,怎么?想欺师灭祖?这可又够你大哥编排你的了。”
“我是认真的!仇艮,我…心悦你…”
依旧没人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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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白林〈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