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进剧本围读会的现场,就听见有人在大声说话——
“这位就是凌导,凌谷宇导演!”
男人生怕话接慢一秒钟也会凉掉,他拉起凌谷宇的手,马不停蹄地夸赞着:“凌导真有气质啊!浑身上下散发着电影人的豪迈和忧郁!”
凌谷宇不留情面地将手抽出来,冷淡地回答:“谢谢,不过我们一般都把对别人的主观感受称之为气质。你是看过哪本电影觉得我忧郁了?还是符合你心中豪迈的印象?”
“呃我想想,我上次看的那本电影叫……叫什么来着?总之很好看!那剧情,绝了!”大庭广众之下,男人毫不尴尬地打着哈哈就想混过去。
“导演火了之后,真是什么人都想硬塞进剧组了哈?”尹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身边也没跟个助理,每根手指各司其职地分别夹着剧本、手机、耳机、咖啡、口红、粉饼,当然还有划线用的笔。
黎观听到声音,越过柳风柔的侧脸,准备一睹这位影后预备役的真容:她完美得像个人设。
尹岱的红唇简直在用满涂的正红色口红炫耀她那完美对称,线条清晰的唇形。另一个目光焦点是,她有一双色情而忧伤的眼睛,后者来自于前者。
“嗨!你好!我叫尹岱,是一名演员。”不同于针对柳风柔的讥讽,尹岱面对黎观这样好奇打量着她的工作人员,反倒耐心得很。
黎观干脆大大方方地走出来站在她面前,略弯着腰说:“尹老师久仰大名!我叫黎观,是柳老师的经纪人。”
柳风柔还是第一次见到黎观真心客气的样子,她对自己勉强可以算是言听计从,对秦牧之略有关怀但完全没把他这个虚拟人放在眼里过,对贺时序的态度也是暗含恶意。这样一个千人千面的人,怎么会对着尹岱这个只是“设定”比较高的虚拟人有好感,就因为看了她的电影,把她当成真影后膜拜了?
尹岱本来也没打算和柳风柔深入交流,她一走,柳风柔就按捺不住地抓着黎观审问道:“对着尹岱一口一个老师叫得这么熟练,之前看到金翎怎么撇他一眼就算打招呼了。”
真正见到尹岱本人的那一刻,黎观终于明白柳风柔的愿望根本不是拍电影,她是想要成为她,成为尹岱这样的人才是柳风柔最根本的渴望。黎观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却又不得不敷衍她说:“当初拍摄《凝云间》的时候,我们看不起金翎是资源咖,现在她也是这样看待我们的。一部很自己有期望的作品,却要接受他人插手,本身就是一件让人很恼怒的事情吧。待人客气一点,这里没人希望你走上影后的红毯。”柳风柔还没来得及还嘴就被推向以导演和尹岱为中心的人群,黎观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她小心说话。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黎观面色凝重地思考着:“这样的愿望根本永远也不会达成。你有多久没有提起这只不是个游戏了呢,柳风柔?”
凌谷宇的电影围读周期可以长达一个月。他重点检查了柳风柔对角色基本知识的了解程度,还带着演员和编剧们通读了整本剧本,根据重场戏的试演情况修改了一些情节,修饰逻辑与台词方面的问题。好在是一本现代戏,没有特殊仪态动作需要学习,开拍前演员们终于熟悉了彼此的节奏。凌谷宇拍戏不喜欢改动剧本,随着所有人一致通过的最终版剧本敲定后,《伴生爱情》这本双女主电影正式开始拍摄。
两个女生,款冬和春蕾。
“我们的友谊中,是否伴生了爱情?”
柳风柔一边化妆,一边看影视剪辑试图感染一点情绪。凌谷宇苛刻到不止摄影团队是御用的,连化妆师都在他手下拿到了“编制”。
这位老化妆师在企业里已经到了连简历都拒收的年纪。她先从眼影开始画起,边画边对柳风柔说:“这种面粉质地的眼影,平时用起来很头疼吧!”
“嗯,韩式风格的眼影我很少用。”柳风柔乖乖回答。
化妆师毫无保留地教她画法:“我教你可以先浅浅地铺一层,千万不要上打底或者遮瑕。像这样抖掉化妆刷上大部分能够轻易飞走的粉之后,轻轻铺在干燥的眼皮上就可以了。然后拿一张婴儿纯水的湿巾,蘸湿一点刷子,不可以用定妆喷雾,那样会发黏,也尽量不要用自来水,婴儿湿巾或者纯水湿巾你们听起来会放松些。再次蘸粉要小心一些,不要像裹糖葫芦一样,因为湿粉容易粘起来就裹一大团。还是轻轻地只用刷子的一面取粉,这次抖粉不要太用力,刷子上多余一些,铺上去才显出颜色。少铺几次,你就大胆铺,你会发现原来面粉一样的眼影——哇!像春天的桃花一样化开了,那颜色像好皮肤里透出来的。颜色不够就多画几次,刷子干了就再蘸湿,只是要记得每次都要比上一次更干一些……”
尹岱打开音响,在一旁卷头发很开心的样子。
她的美太过饱满多汁,让人无法下定决心靠近,却又忍不住想象。黎观注意到她涂抹过唇釉的嘴唇,像她在河边见过的鲜亮浆果,只是目光接触便已经汁水四溢。她目不转睛地她,然后夸她的口红好看。
“Do you want a kiss?"尹岱顺着歌曲唱下去,她拨弄着散发着热气的头发,起身来到黎观面前,亲了亲自己的手指,又用未沾染唇釉的指腹点了点她的脸颊。
“嘘!”二人像偷情一样,同时嘱咐对方不要被闭着眼睛化妆的柳风柔发现。黎观知道尹岱已经入戏了,当柳风柔饰演的春蕾去山里捉蝴蝶刮下鳞粉画画、研磨鱼鳞、矿石画画时,她会遇到村庄里的原住民款冬,然后陷入时而清醒时而挣扎的感情纠葛。款冬一直都是一个主动的人,从一开始的主动攻击到最后的主动坦白,尹岱在对戏的时候一个眼神就演明白了。
柳风柔最常被观众诟病的,恰恰是她作为女团时的优点:盯镜头。
当然,漂亮的眼睛拥有直视镜头的特权。
但凌谷宇不认这个道理。
从一场戏开始,柳风柔就在被训话,
“你懂留白吗?”
“留白就是她轻轻拽了拽你的衣角,示意你可以跟她走。”凌谷宇跑过来敲着剧本对她说,柳风柔连连点头。
“演戏先动眼睛再动嘴,大情绪不要动嘴,又抽搐又抖动,观众还以为你打丰唇针失败了。注意身体不要大幅度晃动,你要相信你的眼神已经足够说服镜头,但不是直勾勾盯着啊!不要再用你的肢体语言遮掩你的无能。”
凌谷宇说完之后,柳风柔瑟缩不安地站在那里,剧组里没有人笑话她,大家都习以为常地做自己的事情。无关人员都不许靠近片场,秦牧之被赶得远远的,黎观在几百米之外感叹只有在草原这种地方才能感受到人原来是站在天地之间的,贺时序不知道又在哪里拍到一只鸟……
孤立无援,柳风柔告诉自己不能后悔。她甚至忘记了这里只是一场梦境,一个游戏,只记得自己站在片场中心,所有人都能完成自己手头的事情,只有她站在原地,感受着孤立无援。
导演认了柳风柔背后这棵大树,这不代表他不会修剪柳风柔这簇枝桠。
耻辱般的开场过后,一上来就拍的是柳风柔在雪中误踩偷猎者的捕兽夹被尹岱所救的剧情,本来这段剧情没有这么早的,只是剧组运气太好刚来到北方,这就下了一场令人满意的大雪。
柳风柔的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为了营造出毫无防备踏入新雪的状态,她每拍一次都得换个没有踩过的位置,剧组的人跟老鹰捉小鸡似的,一长串跟在摄像和导演后面,走路只能扒前面踩过的雪窝,蓬松的新雪都要留给柳风柔拍摄。
雪还在下,风雪抽打每一个人的身体,后头的工作人员都在已经踩过的雪坡上围成圈,像企鹅群那样抵御寒风。
在柳风柔翻滚过大半山坡的雪以后,导演一言不发,冻紫了的嘴唇紧紧抿着,他盯着裹成粽子的摄像机,只是朝身后挥了挥手,后头的助理举着一台机器就过来了。
柳风柔是知道自己的演技的,之前那些导演和搭戏的演员也是知道的,没有人会“苛求”一个当红明星有多少眼泪是真的,尽管在真正的观众看来这根本算不上苛求。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狼狈过了。她记得,刚出道的时候面对那些大灯和摄影机,好像洪水猛兽要把她吞没,但她都站起来了,在那些冰冷的机器一样的人群里站起来了。
摄制组的人在远处围成一团凝望着她,那里面没有秦牧之,也没有黎观,那贺时序也不在。身边导演和摄影冷冷地盯着她,此时此刻只有她一个人埋在这冰天雪地里,还要在众目睽睽下把疼痛模拟器的线一个一个贴在身上。
她的耳朵早就冻得失去知觉了,坠了宝石的耳环是她非要戴的,现在简直是拽着冻僵的耳朵要往下掉。她漂亮的手指冻得比萝卜还要肿几乎失去了知觉。没有人来帮她,她只能陷在雪窝里独自笨拙地拆解靴子的鞋带,这无异于用擀面彰织毛衣,解了几次也没解开,她急得要哭了,越急手指越不听使唤,最后还是尹岱看不下去了,蹲在她身前,戴着毛皮手套的手帮她解开了鞋带。
柳风柔以为尹岱还会为了搏个美名再帮自己贴一下,但尹岱只是蹲在她身前看着她艰难地贴着,而身后的那些人根本只能看见尹岱的背影,根本看不见她们在做什么。
“谢谢。”柳风柔忍住了抽泣声,才从嗓子里憋出一句话来。
尹岱只是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从冬日拍到了春暖花开,尹岱的角色戴了一条小小的蛇骨装饰,柳风柔得到灵感后,提出增加角色搜集蝴蝶的鳞粉做首饰这个情节,是她第一次得到的导演的认可。
“停——柳风柔,你到底会不会演戏?”凌谷宇坐在监视器后面轻描淡写地说,他甚至懒得站起来。
“你感觉到痛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兴奋吗?”
“那还挺变态的。”尹岱接了句。
“你知道是要演被蛇咬了,可你的角色知道吗?她的第一反应一定是痛,剧烈的疼痛,然后脚抬起不敢用力,这是人的本能,而不是像抬脚就踩,炒菜一样在那噼里啪啦一顿地踩,你这样演了观众看完只会想说这蛇是不就是你放的。”
“导演你也别怪她啦,再给她一次机会吧!毕竟都拍这么久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有人多嘴了一句。
凌谷宇一点不留情面当着全剧组的面对柳风柔说:“都开拍好几个月了……拜托,柳小姐走路说台词不要像块砖一样往地上一砸,你平时也这么说话的?”
黎观最近总是神神秘秘地在忙自己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眼神越来越锋利。秦牧之被留在摄影机之外,用酒精一点一点擦拭着柳风柔下场戏要用的耳环,麻木不堪。贺时序还是那样,不会主动介入任何事情。尹岱拍拍柳风柔的肩膀鼓励她继续拍下去,她像一团冬日里熬枯了的花,春日的气息也没能令她复苏。
“会恋爱吗?失恋,心碎的感觉是偶像剧的强项吧?”开拍之前凌谷宇这样问道。
这确实是柳风柔的强项了,她睫毛长长的,一哭起来就包住了眼泪,泪珠越滚越大,就含在眼睛中间不落下来,
尹岱演出了回忆中的画面,她给人强势的安全感与温柔,世间的苦难都会畏避她的目光。
一遍过。
凌谷宇表达满意的时候也毫不吝啬,他简直要高举着柳风柔的手对全场致谢了。“终于出师了啊!”柳风柔从他眼睛里读出这样的话,她往后退了两步一不小心撞上了尹岱。
“啊啊对不起!”
见柳风柔这副惊弓之鸟的姿态,尹岱拍着她的肩膀毫不在意地说:“没踩到。”趁道具准备水,演员们中场休息的时间拉她到一旁说起了悄悄话:“其实我上次拍杂志就是为凌谷宇的新电影预热。我们上次的电影虽然拿了奖口碑很好但票房不足,我知道他的新电影需要更多热度。恭喜你也感谢你,虽然他教你演戏的时候真的很心累,但因为你的加入,我们正在拍的这本电影也许真的可以流量质量两手抓,他没有背叛电影,我们都没有背叛理想!”
因为伤心,柳风柔饰演的角色洗脸洗了一半就要把脸埋进水里。她试了几次强迫自己克服恐惧,都在没入水盆几秒之后,无法控制地挣扎抬头。
“闭眼失去视力判断后,恐惧会放大水位高度,你可以试试用一只手指按住盆底,手臂被水面晃动拍打的触感会提醒你现实的水位在哪。”贺时序轻声提示她。
用上这个方法果然好多了,柳风柔渐渐从上次被雨淋进医院的阴影中脱敏,顺利完成了拍摄。
晚上m回到秦牧之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木屋,柳风柔兴奋地睡不着觉又把黎观拉过来,讲她从凌谷宇身上学到的心得体会。说累了,她还迷迷糊糊开玩笑说自己是演技体验派,下次需要情感体验的话,就要黎观在她爱上秦牧之以后再把他给杀了,以后只要想起秦牧之的时候,眼泪就会自然流出来……
小剧场:这片土地上没有酒店,剧组承包的木屋里少了一种东西,每个高端酒店的走廊都有不同的香味,但这里没有。
第一天下午和第二天清晨漫山遍野地拍照,以及第三天看照片时无数次感叹:“阳光是最好的高定!”
晚上,柳风柔就开始想念城里的酒店。
不巧还下起了雨,从朦胧灰暗的天空到木屋外乌漆嘛黑一片,不过是小太阳秦牧之熄了火,连月亮也短路了。
四个人各自休息了一会,天黑透了也摸不清时间,时间好像淹没在了大雨里,让人特别烦躁不安。
好在剧组发消息说今天犒劳大家吃羊肉火锅,大家才恢复一点精神。
黎观带着贺时序去蹭了柳风柔的大名,把一整个羊肉火锅端回房间,秦牧之收拾出一些能下火锅的蔬菜,挑了几个还新鲜的水果解腻。
好的肉质,会让人在咀嚼时感到愉悦和饥饿。
热气腾腾的房间里,四个人一边吃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还好没有夜戏。”
“一下雨这星星刷新页面了,我们又要重头开始数?”
“剧本里没有雨夜之类的吗?”
“你提起雨夜我想起——”
“想起昨天星星数到哪?”
“101”
“你在数星星还是数斑点狗?”
“我们三个应该分区数!这样效率快多了!”
“你直接用相机拍下来数不就好了?‘
“那有什么用,你以为吃串串数竹签吗?”
……
“都吃完啦!我把锅还回去。”黎观说。
“我陪你去。”贺时序附和道。
“那我留下来收拾。”秦牧之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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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见习影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