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里亮起了无数的灯。
可那不是往日里温柔摇曳的灯火,而是火把、灯笼与残垣断壁间零星闪烁的磷光,在浓得化不开的灰雾中挣扎着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晕。整座城像一头被剥了皮的巨兽,**裸地躺在大地之上,骨架断裂,血肉焦枯。
漫天漫地的黑灰里,官府来的人们在努力地搜寻着生还者。沉淀在地面上的烟灰被不停踢动,蓬蓬张张地飘扬起来,与还浮在空中的灰混在一起,呛得人胸口发痛,从口腔鼻腔到肺子里都浸满了令人作呕的气味。
“真惨……整个夜城都毁了。”一个年轻差役低声喃喃着。
他身旁的老捕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蹲下身,用刀鞘拨开一堆灰烬。底下露出半截烧得发黑的手骨,指节蜷缩,仿佛临死前还在抓着什么。老捕头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这里的房屋都是木制的,连成一片,屋檐接屋檐,墙挨着墙。地下唯一的入口封锁着,一旦起火,火势就像蛇一样窜过去,根本救不了。”
“可都是些倾国倾城的美人呢,死得这么惨……”
老捕头冷笑了一声,眼神却冷峻:“美人算什么,你知道有多少大人物都被烧死在这里了吗?这下可要大变天了……”
薛潜远远地站在一片废墟的前面,呆呆地向上看。那里曾经有一扇雕满缠枝花的窗户,他不知道有多少次站在这里,傻傻地向那里望,心里面充满着满溢的喜悦和隐秘的期盼。可是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空。脚下是漫无边际的黑沉沉的烟灰,里面埋葬着许多被烧成焦炭已经看不出人形的尸体,他完全不能想象那其中的一个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儿。
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薛潜恍惚地怀疑起来,也许那个有着一双酒红色眸子的少年,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从遇到他的那天开始,自己就陷入了一场梦中。在这梦里自己发了一场高烧,所有的爱恋、忐忑、疯狂、冲动、沉醉……都只不过是脑子被烧坏了的幻觉,现在烧退了、梦醒了,梦里曾经的一切也都不存在了……
“薛大人!”一声急促的呼喊将他从迷离中拉回现实。
薛潜游魂似地回过头去。缓缓转过头,眼神空茫,仿佛刚从另一个世界归来。
“暗河被堵住了,水位上升得很快!”一名下属满脸焦急,“再不想办法疏通,这片区域很快就会被淹没!还有人在下面搜救,万一涨水……”
薛潜闭了闭眼,用力掐了掐掌心,让疼痛唤醒神志。
“救援还没结束,可能还有生还者。”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叫水性好的人下水,查清楚堵塞原因,尽快处理。”
“是!”那人转身就要走。
“等等。”薛潜忽然叫住他,“带上绳索和灯笼,别贸然深入。若有异状,立刻返回。”
那人点头,迅速离去。
薛潜来到暗河边,河水已经完全静止了,河面上飘满了厚厚的烟灰和乱七八糟的杂物,在水上一层一层地堆积着,黑黝黝地向岸边蠢动着,像一群蠕动着身体的恶心的怪兽。
有人灰头土脸地从灰堆里钻出来:“大人!暗河的尽头有一个石洞,本来是被铁栅栏封死了的,不知道被谁切断了两根。我钻进去游了没多远,发现整条暗河分成无数小水流,都没入山缝中了,最大的缝隙也不过手臂粗细。现在那些裂缝都被水里的烟灰和杂物堵住了,我已经清理了一些,再清理几次,河水就能流通了。”
薛潜道:“好,你继续做吧!”
那人转身又扎进了水里。
停滞的河水慢慢地有动静了,水面上出现了一些小漩涡,带着黑沉沉的烟灰一起慢吞吞地旋转、翻滚,画出许多形状怪异的图案。黑灰渐渐被吞进了河里,水面终于下降了,河道尽头的石洞黑黝黝地从水里浮现,一些清亮的水挨着山壁悄悄渗了过来。
有一个小小的东西顺着这股清流飘出石洞,悠悠地飘到了薛潜面前。薛潜把它从水里捞起,发现是一盏小小的莲花灯,用盘状的铜烛台做的灯座,只有掌心大小,铜盘里面用白纱堆出了层层叠叠的莲花瓣的形状,花心里插着一支短短的红烛,几乎已经烧没了,铜制的签从烛心里穿了出来。
薛潜无意识地将莲花灯翻转,一侧的白纱脱落,掉在了地上,露出了铜盘内侧刻着的一个浅浅的名字——“白魇”。
薛潜静止了一会儿,佝偻着身体缓缓蹲了下来,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抖得几乎整个人都要碎掉。压抑的抽泣声从深埋的臂膀中挤出来,惨烈凄厉得像野兽垂死的嘶鸣。手里的莲花灯越握越紧,任凭灯心的铜签一点一点地刺透了掌心。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