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以后,薛潜每天都抽空来看望我。我对他说不出是喜欢还是讨厌,但不能否认这个人确实很好,和他一起时总会忘记那些痛苦的事情。他的到来像是一缕从地底裂缝中漏下的微光,不刺眼,却足以让我在长久的黑暗里,第一次看清自己影子的轮廓。
挂在门口的铃铛响了起来,随后我的门被拉开。
挂在门口的铃铛响了起来,随后我的门被拉开。风卷着一丝极淡的凉意溜进来,搅动了屋内沉滞的空气。那铃声清脆得有些突兀,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响——只有他知道这扇门的开启方式,也只有他,从未在这扇门前止步。
薛潜走了进来,发梢沾着外面节气特有的湿气,脸色被廊下的昏灯映得微微泛青。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布包,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什么,“我想给你看看这个。”
“是什么?”
我接过信封打开,几片火红的叶子从信封里滑了出来,边缘微微卷曲,像凝固的火焰。
“这是……枫叶吧?”我不敢相信似的说,手颤抖地摸了上去,那艳丽灼目的红色,像是在信封里着了火,哔哔剥剥地直烧到我的指尖上来。
“今天外面是重阳……”他低声说,“有一棵枫树节气应得早,一树的叶子都红透了,我看着觉得很漂亮,就想带来给你看……”
我捻起一片枫叶,凑到眼前,怔怔地看着。枫叶上并不是一色的红,叶梢是赭红,然后是深红、火红、胭脂红,到了叶柄掺进去了浅浅苍苍的绿,生命的气息透过手指凉凉地浸了过来。久已被遗忘的记忆翻腾着涌动到眼前:绿的树、粉嫩的花、白的云、透蓝的天、细雨拂过脸颊的清冽、奔跑在阳光下的温暖……耳边恍惚听见了微风掠过树林的“哗啦啦”的声音,清亮亮地沁入心扉。
那一刻,我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这间屋子、这堵墙、这永远不见天日的夜城。我像一只沉在深水里的鱼,突然被托出水面,看见了久违的日光——可那光越是明亮,越让我感到窒息般的痛楚。
“怎么了……不喜欢么?”他看着我的样子,有些担心地问。
“喜欢……”我颤着声回答,“也不喜欢……”
“为什么?”
“我们这些被困在地下的人,应该把地上所有的东西全忘掉,这样才可能一天天地挨下去……”我低低地说,将枫叶轻轻放回信封,像是要把一场梦重新封存。
屋内的烛火晃了晃,映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有争辩,也没有叹息,只是站起身:“你好好养病吧,我下次再来看你。”
我望着他转身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身影比往日更不真实了些,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门合上的瞬间,铃铛又响了一声,短促而孤寂,像一声未说完的话,悬在空气里,久久不落。
那之后的几天,我一直没再听到铃铛的声音。屋外的走廊安静得过分,连脚步的回响都消失了。我本该松一口气,可心里却像缺了一块,空落落地发慌。我告诉自己,那是习惯的错觉——就像习惯了黑暗后突然见光会痛,习惯了光之后,再回到黑暗,也会疼。
可他还是来了。
门被推开时,我没有抬头。铃铛响得比以往更轻,仿佛来人刻意放慢了动作。但我认得出那脚步声,缓慢、坚定,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执着。
良久,他才低声开口:“那天走之前,你在想什么?”
我冷笑一声:“客人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我的想法了?”
“我不是来当客人的。”他直直地望向我,声音很轻,却像钉子一样扎进我心里,“那你呢?”
“我什么?”
“你既然什么都明白了,又为什么要对我与众不同?”
我嘲讽地嗤笑了一声,刚要开口,薛潜却接着说:“如果是别的客人,你只会戴着假笑的面具曲意奉承,不管他们提出什么要求,你就算心里不屑,也一定会满足,绝不会把刚才那样的话对他们说……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你在保护自己吗?……阿魇,你已经开始喜欢我了吧?”
我猛地一震,像被什么狠狠击中。他竟说得如此直白,如此笃定,仿佛早已看穿我层层掩藏的心事。
薛潜的脸上止不住在笑,我的脸色却是变了。
他温柔地伸出手,抚上我的脸:“你说得没错,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碰触你……我确实是怀着别的心思,我不想只是做你的客人。”
“不做我的客人,那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这里可是夜城!”我吼道。
他低声说:“我想带你出去……”
“啊?”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不应该困在这里,我要想办法带你出去!”薛潜重复了一遍,声音里透着坚定,像是许下了一个无法收回的誓约。
“哈哈——”我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你脑子糊涂了吧?我不过是个你一时心血来潮喜欢的玩意儿,你在做什么梦呢?”
我低头想了想,然后歪头笑了:“是了,你不是在做梦,你是想让我做梦……你想让我心里满怀希望,真的相信你,然后再把我从悬崖上狠狠推下去,看着我的痛苦取乐……我真是小看你了……”
我猛地起身,大步走到矮柜前,使劲儿一甩手臂,矮柜上的东西飞起来,“叮叮当当”地全都跌落在薛潜的面前。瓷杯碎裂,药瓶滚落,像一场仓促爆发的情绪风暴。
“你不要再来了……我不想再见到你!”我冷着声说。
薛潜端坐着,目光灼灼地烧在我的脸上:“你不相信我的话。”
“我从来不相信客人说的任何一句话!”我嘲讽地回答。
他沉默地看着我,高大的身影隐在黑暗里,倔强地僵立着,像一个绝望又冷漠的符号。我酒红色的眼瞳中闪烁着刺骨的冷光,这光芒在我们之间立起了一座厚厚的障壁,使他不能接近。
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窗外依旧没有天光,只有夜城永恒的幽暗与寂静。
薛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息了一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