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里,只点着一盏红纱灯。那灯光像是从血里滤出来的一样,薄而浓稠地洒在榻上昏睡的人身上。他仰躺着,呼吸微弱却均匀,莹白的皮肤下透出一层水润的红晕,仿佛体内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熔化的琉璃。整个人宛如一块通透的红玉,在这幽暗中静静散发着温润的光。
一个身穿灰色便服的男人坐在床沿,青白色的香烟袅袅升,缭绕在他冷峻的眉眼之间。他沉默地望着那人——第一次如此毫无顾忌地凝视他的脸。平日里若对方醒着,他是绝不敢这样看的。只要那双酒红色的眼睛一睁开,目光相撞的刹那,他就仿佛被火焰灼穿了灵魂,心神震荡,视线不由自主地溃逃。
身体渐渐有了知觉,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铅块,指尖微微动了动,像是从深海浮出水面,醒了过来。
“你是谁?”我的声音沙哑,像是久未使用。
他愣了一下,仿佛有些心痛。我看着他的脸,只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好像在哪里见过。
“刚才你撞到我身上,我就把你送回来了。”他低声说,语气平稳,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后呢?”我轻声问。
“然后?”他愣住。
“你为什么不走?还想要什么?”我撑起身子,靠在墙边,动作缓慢,带着一种病态的倦怠。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如果你还有别的要求……”我垂下眼,声音灰暗无力,“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恐怕不能让你满意。”
这句话出口的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
薛潜倏然站起身,脸色骤变:“我没想怎么样!我只是……只是想确定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而已。”
他说完,手忙脚乱地抓起外衣披上,动作僵硬得像个初入世事的少年。他转身欲走,脚步急促,却又在门边顿住。
“既然你已经醒了,我就告辞了。”
我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门被轻轻掩上,我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地上,看着屋顶出神,屋子里静悄悄地,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静过。静到房屋里一些隐秘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木头胀缩时发出的压抑的“笃笃”声、角落里老鼠和地虫的爬动声,蛀虫啃食墙壁的“沙沙”声,彩色的漆皮剥落的噼啪声……黑暗中的一切都进行得这么热闹,这才是真正的夜城吧?
红纱灯里的烛火开始摇曳,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由晕红转为昏黄,再变成灰白,最后只剩下一缕将熄未熄的火星,如一颗不肯瞑目的眼睛。
我的眼前先是刺目一亮,继而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它并非突然降临,而是像早有预谋一般,悄无声息地漫过地板、爬上床榻、缠绕四肢,最终将我整个托浮于半空之中。
这黑暗曾经让我无比恐惧,可现在……它却让我安心。在这无边的黑里,我不必看见任何人,也不必被任何人看见。所有的痛苦、屈辱、记忆,都在这一刻被吞噬殆尽。我几乎要睡着了,意识再度模糊……
“白魇!”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嘶哑的呼唤,像一把锈刀划破夜幕,老鸨苍老的声音的声音传来,“雀儿醒了……她要见你!”
我痛恨地睁开眼,胸口一阵剧痛,仿佛所有被压抑的情感瞬间冲破闸门涌了回来,堵得我无法呼吸。
我踉跄着爬起,脚步虚浮地走向门口。推开门的那一刻,冷风扑面而来,吹得我打了个寒颤。
长廊幽深,两侧挂着褪色的灯笼,光影斑驳地洒在地上,像一条通往地狱的路。我一步步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回忆的碎片上。
雀儿还躺在原来的地方,那个狭小、潮湿、弥漫着药味与霉味的屋子。她脸色泛着灰败的青黑,嘴唇干裂,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起伏。祁枭远远地坐在窗台上,看着外面沉默不语。
老鸨把我带到门口,离开前看了我一眼,眼中竟有一丝罕见的怜悯。
“阿魇……”雀儿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她的眼睛望过来,紧盯着我一步一步地走到她身边。
“我……要死了……”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力挤出来的,吃力地伸出手,抓住我:“你们……你和阿枭逃吧……”
我浑身一震,惊讶地望着她,窗边的祁枭也看了过来,眼神深邃如渊。
她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我知道……你们两个……一直在策划着什么,其实姐姐也知道……她私下里和我说……你们两个……都是有本事的人,就算是焊死的铁桶……也能让你们找到缝隙……”
她有些喘不上气,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道:“你们……都不应该是被……埋没在这里的人……姐姐死了,我也……要死了……你们就不必再顾忌什么了……逃出去吧……”
“雀儿……”我痛苦地握紧她的手,泪水终于滑落,“我们要逃,也要带你一起……求求你……不要死……”
她没有回答,眼睛看着上方,瞳孔却突然亮了起来。
“那是什么……”她突然挣开我的手,一只手手直直地向屋顶伸去,她喃喃道,眼中忽然绽放出异样的光彩,“阿魇……那是什么……”
我顺着她的视线抬头——屋顶上只有一片厚重的黑暗,像一座黑压压的山,什么也没有。
可她笑了,笑得那样灿烂,那样纯粹,仿佛真的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阳光了……”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清亮,带着孩童般的惊喜,脸上满是惊喜的笑,眼中似乎反射着明亮夺目的光芒,“是黎明的阳光吧……真美啊……”
她的手渐渐地垂落下来,绚烂的笑容定格在脸上,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消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