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采,快去传刘太医!”
宁世嘉第一次见这般虚弱的齐缜,素日里他总是华服玉冠,鹓动鸾飞,哪有像今日这样血淋淋的衣裳贴合着身形,连步子都要勉强靠着金粼前行。
宁世嘉眼中流露出的担忧与怜恤不似作假,哪怕齐缜再武功盖世,伤成这样也是区区**凡胎。他心惊肉跳,连忙上去搀住齐缜的另一只手臂。
“不必……不必叫太医……”齐缜紧握住宁世嘉的手腕,“我自歇会儿便好。”
宁世嘉恼怒:“你这样,哪是歇会儿就能好的?!当朕瞎吗?”
他只当齐缜是在说胡话,这人晨时还同他携手共受朝拜,转眼间就成了这副潦倒样,好似马上就能一命呜呼。宁世嘉陡然想起了陶蕙临终前那病恹恹的身体,咳出的鲜血如同艳梅,与齐缜身上的血迹如出一辙。
一瞬间他在想,难道自个儿成了皇帝,到最后还救不了想救的人吗?
他是不可能放任不管的,毕竟齐缜这架势,看上去一着不慎是真要死人的。而太医院里就刘太医嘴严些,也赶巧刘太医今夜值夜班,没过多久宋采就将人带来了。
枕香忙打了水过来给齐缜擦干净脏污的手心和侧脸,刘太医跪在榻前看伤诊治,宁世嘉蹙着眉,站在一旁焦急地张望:“刘太医,如何了?”
刘太医似乎也不好奇齐缜为什么会出现在凤仪宫,他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收拾了药箱,拿出几罐瓷瓶,又开了药方子递给枕香:“回陛下的话,齐大人无大碍,就是背脊上的鞭痕伤口下手时太重,又没及时安置处理,才导致看起来触目惊心。不过若是再抽下去,恐怕也会伤到筋骨,这段时日齐大人最好安心静养。”
听到齐缜的伤痕只是看着唬人,宁世嘉松了口气,但转瞬又闻要伤筋动骨之类的话,又是一阵提心吊胆。
“幸而齐大人身体强健,这药镇痛外敷,眼下正值季夏,天气热,每日都需勤换。还有臣方才所写的方子内服,若是齐大人夜里起了高热,需换成褪热消炎的这张方子。”
“朕知晓了,劳烦刘太医跑这一趟。”没等枕香应下,宁世嘉就率先回了话,“宋采,送刘太医。”
宋采颔首:“刘太医,请。”
宁世嘉吩咐枕香去煎药,回头却见齐缜还在和金粼低声说什么,气若游丝,隐约有几个“探查”“盯紧”之类的字眼。
宁世嘉真是气不打一出来,都成这样了,还有力气和功夫想其他的事。
金粼领命,朝宁世嘉拜别,随即翻窗离开,殿内又剩下宁齐二人。
相顾无言,是宁世嘉先主动开口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缜沉默须臾,将脸贴在软枕上,好让自个儿舒坦些,背上的痛似火般地灼烧:“家事罢了。”
“家事?”宁世嘉不可置信,“太傅和你动手了?”
齐缜低低“嗯”了声,阖眸道:“他知道我替嫁的事了。”
“然后就……动手把你揍成这样?”宁世嘉没成想齐百川竟也会这样意气用事,齐缜可是他的亲儿子。
他不忍直视齐缜袒露在外的伤,他见不了这些血淋淋的东西,总叫他想起曾经。
“很痛吧。”宁世嘉不是询问,而是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刘太医走之前就已经将齐缜的伤口上过一遍药了,宁世嘉坐在床边,发觉他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似的,比昨天新婚夜上过脂粉的面容还要艳色。
齐缜睁眼,注意到宁世嘉正出神地看着自己:“说到底,这事怪我……替嫁一事我知若向他禀明,阿眉定然走不了,他训我也是应该的。”
“……这事,你怎么不提前和我说?”宁世嘉带了点责问,“我既答应了你,你若是早些和我说,太傅那儿我可替你去说情,何至于伤成这样?”
齐缜轻笑,抬眸与宁世嘉对视:“陛下关心我?”
宁世嘉见他还在插科打诨,气鼓鼓地嘴硬道:“朕只是不想凤仪宫一入住就死个人!平添晦气!”
说罢,宁世嘉又反应过来这话多少有些过了,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他也不好再多加解释,只得移开目光。
“臣知道,所以臣不会死的。”齐缜听了不但没生气,反而还温声哄道,“之前在沙场上那么多次要死的时候都没死,怎么能被一鞭子抽死,您的皇后哪儿那么娇弱,陛下说是吧?”
宁世嘉只觉得齐缜这话还不如不说,就是故意道出来让人心疼的。
“何况陛下,您也是真不了解您的岳丈啊。”齐缜玩笑道,“就算您说了,这时候他不抽臣一顿,日后也会找机会抽回来的。”
宁世嘉拍了下齐缜的头顶,是收了力道的,好不容易有这制裁人的机会,他一点都不放过:“还岳丈,你脸真大。”
“陛下摸摸?”
齐缜还配合地将脸凑过去,宁世嘉嫌弃地看他一眼,撇开头。
又来,男人之间这般腻腻歪歪的,成何体统。
宁世嘉不该装样的时候装起来了,起身准备去一旁拖张木凳来坐,被齐缜拉住一把手腕。
“陛下要去哪儿?”齐缜一双含着雾气的眼瞧着宁世嘉,身份倒是切换自如,“臣妾身上还痛着呢。”
宁世嘉顿起一阵鸡皮疙瘩,一巴掌拍掉齐缜的手:“我拿凳子过来坐。”
齐缜吃痛一声,宁世嘉硬是没看出来这是装的还是真痛,只听人长嘶几声,宁世嘉别扭地替他揉了揉,嘀咕道:“有那么疼吗……允你顶皇后之位你还真做作上了。”
齐缜听了个清楚,但装作不懂:“陛下在说什么?”
他享受着当朝皇帝的揉手服侍,只觉得身上都没那么痛了。
若是有良药可医,多碰碰宁世嘉比任何都强。
“那你大晚上带伤回宫,太傅知道这事儿吗?”
“臣执意要回,不过是挨了几鞭子,他知道了又能怎样。”
宁世嘉倒是偶尔能从齐缜说的话里,品出点狂放不拘的意味来。但见他伤痕累累竟也用“不过是”来引句,再想起方才他说的那句“不必请太医,歇会儿就好”的胡话,脸色凝重了起来。
“我知你……呃……轩啥华胄来着。”宁世嘉近日勤看词语大典,正想卖弄几下,谁知道临了忘字,是在齐缜面前班门弄斧出了糗。
齐缜倒是一听就听出来了:“轩裳华胄?”
“对,轩裳华胄。”宁世嘉咳嗽一声,从头说起,“我知你自幼轩裳华胄,要什么都不缺,不会吃不起饭,腰缠万贯,更不用担惊受怕看不上病。但你知道又有多少人会因为没钱没权没势而饿死、病死吗?一抔黄土就了却身后事,甚至有些人都无处安葬。你总是说这种轻飘飘的话,好似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明明有钱有处可医,偏偏犟着嘴逞强说能行,哪里行了?伤成这德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就行了?”
宁世嘉难得妙语连珠,一大段长难句自显不凡,让齐缜听着一愣一愣的,尚在反思对方怎会突然就和他恼起来了。
但齐缜听得出来,宁世嘉就是在关心他。
“你知道我娘病逝前的那个冬日是怎么过的吗?药材都是胡乱抓的,他们根本就不愿来治,只叫我拿了风寒的药就赶我走。可是我娘哪里是简简单单的风寒?她夜里发冷,身上疼痛难忍,手上冻出的疮都化着脓流着淋漓的鲜血,我想替她擦干净都没办法,因为没有干净的衣裳,寒冬腊日,没有炭火可烤,柴火也都用得差不多,都挂在外头结成霜。”宁世嘉越说越激动,“我娘得不到该有的救治,她就这样去了,那你呢?你明明可以,为什么又说不要?”
齐缜张了张口,宁世嘉的这番话就像将心里已经结痂的疤又重新撕扯开,他望着宁世嘉莫名噙着泪的眼尾,伸手拽了下宁世嘉的衣袖:“……是臣错了,陛下莫哭。”
“朕才没有!”宁世嘉恶狠狠地抬袖擦了眼,“朕是生气!”
“好,生气。陛下莫恼,都是臣的错。”
齐缜只觉得一阵痛心,恨当时没能早遇长春宫的阿嘉,在那年冬夜接济母子二人,也恨当时年少,被迫离开京城,让与他相识相亲后的宁世嘉重新陷入孤寂的自己。
“当然都是你的错,难不成还是朕的?”宁世嘉吸了吸鼻子,情绪上头控制不住,实在太丢面子了,“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养伤,知道吗?”
“是。”齐缜应下,悄然握住宁世嘉的手,等呆呆的那人意识过来想抽,他就攥得更紧,在宁世嘉发作前楚楚可怜说,“陛下,臣可真是无处可去了,眼下只能待在陛下身边,在这凤仪宫了,陛下可愿意收留臣?”
宁世嘉眉心一跳,这该死的齐缜,怎又动手动脚还摆出这模样通话说话。
手缩不回来,他故意不看齐缜,但拒绝的话没有说出口:“都这样了,你还顶着皇后的身份,自然要待在凤仪,不然你想天霜夜夜坐在这再顶你吗?”
齐缜笑了笑:“是,陛下明鉴,自然不会亏待臣。”
宁世嘉轻哼一声,算做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