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采领着齐缜到时,宁世嘉正和福临在御书房翻箱倒柜。
原本宁世嘉就是个丢三落四不修边幅的性子,此刻桌案上堆积的书卷与杂物,更像是有刺客袭击皇宫杀到了御书房一样乱。
也不知二人在找什么,福临抱着一堆书卷和锦匣,想帮都自顾不暇,时不时就丁零当啷地往下掉几样东西,所幸都不是碎物。
而宁世嘉还没来得及换下朝服,卷个袖子就大大咧咧地蹲在柜子前东掏西掏。
“陛下,小齐大人来了。”宋采瞥一眼齐缜的表情,对方和自己一样从容,显然是对宁世嘉这般埋汰样俨然见怪不怪了。
如今齐家家大势大,宁世嘉不仅要娶华阳郡主为后,在齐缜面前还毫无君主的威慑力,就连宋采一个做小太监的也不免为宁世嘉的日后担忧,若是被齐家吃得死死的该如何是好?
宁世嘉浑然不觉,灰头土脸地站起来,眼疾手快地只让齐缜行了半礼。
齐缜兀自把礼数周全,随后问道:“陛下一回来就找什么呢?是丢了什么物什?”
昨夜是金粼替宁世嘉守在御书房,若是真有贵重之物丢了,他恐怕难辞其咎。
宁世嘉自以为隐秘地瞧了眼他的手臂,摇了摇头便对宋采说:“上次朕在马场跌跤崴了脚,太医院拿来的那个活络膏放哪儿了?”
“活络膏?”齐缜一怔,不过没时刻看着,宁世嘉又闯祸了,他语气有些紧张,“陛下伤到哪了?”
宋采也以为是宁世嘉是在自个儿回来的路上磕着碰着了,他连忙转身去寻:“奴才记得在偏殿。”
齐缜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把宁世嘉从地上拉了起来,拉着他转了个圈上下打量。
“我没事。”宁世嘉连忙按住他,“是给你找的。”
说话间,宋采匆匆忙忙地将活络膏呈上来,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谈话,焦急道:“陛下,是脚又崴着了吗?不然奴才去宣太医来。”
“不用。”
宁世嘉从宋采手里接过药膏就想让他退下,但宋采抢先一步半跪着:“那奴才先给您看看?这崴了脚不是小事,上次您硬说没事,结果不到半天就肿得和馒头似的了。”
宁世嘉闻言瞪了宋采一眼,这外人还在呢,这么不给他面子。
宋采没坏心眼,从小到大唯一的主子就是宁世嘉。宁世嘉待他好,许他同吃同穿,在他遭了欺负受伤时亦是心急如焚,此刻宋采只会更加将心比心。
然而宋采这忧思过虑的情绪落到齐缜眼里又是另一番意思。
宁世嘉已年十八,官宦子弟到这岁数家里头早就开始帮忙张罗婚事了,身旁有一两个丫鬟通房也是常见的事,只不过不会摆到明面上,需得在正妻过门后再纳入房中。
更有甚者,有些家风清明的府邸,不许小辈未考取功名前耽溺风月情爱,只允男性家仆随侍,但到最后,仍有不少收了自家奴才做男妾的事出现。
齐缜眯起眼睨着宋采,心底的郁气像是在这一刻喷薄蔓延。
他从前见过宋采和宁世嘉相处,回想起来,比现今还要没规没矩,两人不似主仆,倒更像惺惺相惜、情深义重。
他竟有些许厌恶宁世嘉这种对谁都笑的性子。
齐缜蓦然攥紧手,宁世嘉刚还握着他手腕让他一齐坐下的手还没松,他抬头看了齐缜一眼。见人死死地盯着宋采,像是下一瞬就会化身恶狼扑上去啃咬厮杀似的。宁世嘉缩回脚,以为齐缜还记恨着宋采昨夜不过脑子的傻话,赶忙把宋采和福临一起赶出去了。
待御书房重回寂静,宁世嘉把活络膏递了过去:“昨天我见你总摸着手臂,虽然不知道你这旧伤落下了什么毛病,但我猜多半是筋骨,这活络膏是上一任请辞的太医院院使张太医所制,对舒缓这类不适大有益处,你拿去按摩试试吧。”
齐缜抿着唇,先瞧了一眼药膏,又将视线转向宁世嘉那张情真意切的脸:“陛下,您对谁都这般好吗?”
宁世嘉知晓齐缜多半还在生闷气,毕竟被宋采冒犯到,将气连带着撒到自己身上也不是不能理解,于是回答道:“齐太傅常说,作为君主,要果决敏锐,不能优柔寡断,但又要常怀仁爱之心,爱民如爱子,我待谁自然都要一般好,不得有失偏颇。”
这一串大道理听得齐缜想发笑,只觉得宁世嘉是在搪塞,他刚要开口,便听见宁世嘉笑嘻嘻地复言:“你是想听这个标准答案?我答得好吗?有没有进步?”
齐缜刚冒了点邪火上来又被宁世嘉轻飘飘地熄灭了:“……”
“其实我并没有对谁都很好,我也并不想。”宁世嘉把大腿搬上榻座,盘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我以前处境不好,宫里的大部分人都喜欢落井下石,只要谁失了圣宠,他们就去践踏谁,无论主子奴婢,都仗势欺人。你说我对谁都好,这句话当真是误解了我。”
“虽然我这人不太爱记仇,报复心也没那么强烈,但不至于愚笨到别人负了我,我还去眼巴巴去讨好他。我对别人好,只是因为那个人他值得我对他好。就像宋采,也像你。”
齐缜眉心微动,皱着的浓眉舒坦开了些,但也并未和缓到哪去:“臣哪能和宋公公相比?他可是陛下您心尖上的人。”
宁世嘉嘴角抽了抽,这话为何听着这么奇怪?
“是,宋采是宋采,你是你。”宁世嘉还没等齐缜脸色一变,赶着接上话,“你们确实是不一样,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比的。宋采是与我相伴多年的小奴,也是儿时共患难的玩伴,经历这么多年,对我来说他已经不再单单是一个普通的奴才,而是弟弟。而我与你虽相识不过两月有余,但这段时间你带我温书习字,我学得那么烂你也从不怪我,只鼓励我,还带我出宫上街,为我偷梨花香,这桩桩件件,我也是记在心里的。”
许是觉得下面的话有些羞赧,宁世嘉垂下头,只给齐缜留下一颗毛茸茸的头:“……我也不怕你笑话我,你可能会觉得我实在假情假意,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总给我一种……嗯……很熟悉、很安心的感觉。反正就是很特殊。”
他不敢去看齐缜的神色:“我没什么朋友,现剩的兄弟姐妹,也只有十弟与我亲近些。除了稻稻,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于我而言,你亦师亦友,不日我娶了稻稻后,你更是我的亲人。所以我对你的好与对宋采的不一样,你们两人是不需要相比的。”
宁世嘉摸了摸鼻尖,试图让齐缜消消火:“再说了,他就一不懂事的小孩,你和他斤斤计较做什么嘛。”
齐缜沉默良久,随后伸手摸上宁世嘉的脸颊,扶着他抬头,循循善诱:“陛下,有时候胜过言语万千的是付诸行动。”
宁世嘉微怔,脸上被齐缜抚摸到的地方像是不可控地灼烧起来,他余光锁定了那块活络膏,“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我懂,那不然你手臂哪儿疼,我给你揉揉吧?张太医辞官回乡前说这玩意儿要配合着手法揉开才最有效。”
能得皇帝亲自服侍按摩,幸好这会儿御书房无人在,不然齐缜可是要被冠上大不敬被奏本弹劾到底的。
但齐缜略有迟疑:“陛下,您会?”
“当然,你放心好了。”宁世嘉让齐缜把右臂袖子挽起来,往掌心糊了一大坨油乎乎的膏体打圈,自信昂扬。
齐缜认为,有时候也不是非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宁世嘉仿佛天生就有轻松搞砸任何事还波澜不惊的能力。
小时候给他梳难看的头发是这样,现在给他揉酸痛的右臂也是这样。
还不如不干。
齐缜头疼地看着宁世嘉卖力地往自己手臂上抹膏,动作活像市集东街卖煎饼的大郎,齐缜隐隐觉得他这旧疾更痛了。
“好了,如何?”宁世嘉还往他手臂上吹了口气。
齐缜看着他满脸期冀,和幼时的情态如出一辙,喉头滚了滚,到底没说出实诚的话:“……好多了。”
“那就好。”宁世嘉好似很高兴,“对了,祭祀一事,你同我一起去吧。”
齐家本有齐百川陪同圣驾,礼部方才呈上的名册上也未有齐缜的名字,但宁世嘉就想齐缜能同他一起。
齐缜望着他,故意拖着没应答,问道:“为何?”
宁世嘉思忖半晌,想了个体面的由头:“你昨天带我出宫玩,那我便带你去寺里玩?”
齐缜:“……”
好一个礼尚往来啊。
“你不去?”宁世嘉脸上摆出一副“我都邀请你了你居然拒绝我”的表情,“清元寺挺灵验的,上午祭告过后你还可以去求一签,什么姻缘啊,平安啊,都可以。”
说罢宁世嘉还流露出几分可惜:“你当真不去?真的吗?”
“……去。”宁世嘉就像得不到最喜爱的某样东西的小孩,不甘心放手,反复来回地询问,齐缜本身就招架不住,“陛下相邀,臣怎会推辞,还得多谢陛下垂爱。”
“不必谢不必谢。”宁世嘉笑着,大大咧咧把活络膏塞到齐缜手里,“这个就赠予你了。不是赐,是赠哦,知道我对你的不一样了吧?”
齐缜握着那盒活络膏,望着宁世嘉拍拍手往桌案前走的背影,再多的话他听不见了,只偏执地想,如果他得寸进尺地还想要更多的不一样,宁世嘉会给他吗?
宁世嘉那么心软心善,给他想要的也是可以的吧?
对吗,阿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