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很难熬,姜满的紧绷比进书房看书那一次更甚。
他有一股很大的不安,来源于涂知愠的改变。
很大的改变,和他进训诫所之前非常不一样。
姜满也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不一样了,明明小时候也有过这么亲密的距离,但就是和现在不一样,涂知愠对他的温和包容一如既往,但却完全不是从前的味道。
硬要姜满去形容,大概就是从前他只能闻到爸爸身上醇厚的木质冷淡香水,即使肌肤贴在一起也只能闻到这个地步,现在闻到的却是爸爸身上衣服洗涤剂的味道,和浅浅的水仙花香。
涂知愠的信息素是水仙花味,但高等级AO都很会控制信息素,极少外泄。
爬上涂知愠的床时,水仙的香味愈加浓郁了。
他轻手轻脚,在和涂知愠有一定距离的位置躺下来,只睡一点点枕头,躺的笔直笔直。
涂知愠无奈:“这么远做什么?被子都盖不住你了。”
他展臂把omega捞过来,给他掖好边角的被子。
姜满在他怀里变成雕塑,不动也不呼吸,睫毛都不敢颤一颤。
“小时候还闹着要和爸爸睡,”涂知愠看着他叹气:“真是长大了。”
姜满知道讨喜的孩子这时怎么也得说些什么,可他绞尽脑汁也实在想不出来。
这个omega已经成年结婚,却从来没得到和长辈相处的经验。
涂知愠的手臂始终没有收回来,就圈在姜满的枕头上这样睡了。
但等他清晨睁开眼睛时,发现姜满早就缩到了枕头下面去。
不仅如此,omega睡得像个小球,把自己蜷成一团,手握成拳抵在唇边上。
心理学上说,这是非常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他稍微动了一下,“草莓球”立刻惊醒了,撑起半个身子睁圆了眼睛看过来。
这不应该。
人的正常生理机能是睡醒时需要一定时间从睡眠中反应过来,让大脑知道“该起床了”。
只有经历过无数次被动清醒——不得不清醒的情况下睁眼,才会有这样本能一般越过大脑的身体反应。
姜满这时已经反应过来自己是睡在爸爸床上,他放松了一点,小声跟涂知愠说早上好。
涂知愠摸摸他的脸:“早,小满。”
然后心情颇好地看着小omega懵着脸起床。
姜满在楼梯上时又愣了一次。
大厅的餐桌上,唐瑾玉坐的稳稳当当,甚至抬头和他问了声早。
顾珠不在家里,唐瑾玉为什么会来?
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
唐瑾玉在早餐时笑着给涂知愠递了杯奶:“还是涂叔家的饭好吃,我打算来这儿蹭段时间饭,涂叔不能嫌弃我吧?”
顾薄云闻言轻拧了下眉,到底没说什么。
涂知愠待人接物从没有失礼的时候,自然点头应下。
唐瑾玉又给姜满切了块厚蛋烧:“我可不占你们家客卧,和姜满挤一间就成。”
涂知愠放下手里的汤匙,瓷质的勺子落到碗里“叮当”一声。
“恐怕不行,小满最近睡我房里。”
唐瑾玉做好准备顾薄云会反对,没料到事儿坏在涂知愠这里:“这算怎么回事儿,他都这么大了,哪有挨着爸爸睡的道理?”
理是这么个理,姜满暗暗地点头。
但是,也不想和唐瑾玉住一起。
omega双手捧着碗,把香甜的燕麦粥送进嘴里。
他可以睡楼梯走廊的地毯上,或者花房的窗帘后面——如果能这样就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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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顾家,唐瑾玉当然不可能从涂知愠手里把人抢过来。
但他可以刷存在感讨人嫌。
比如在涂知愠和姜满独处时凑过去,往地毯上圈腿一坐就不起来。
唐瑾玉从小富贵窝里长大,他家里惯得很,以至于这个Alpha看起来矜贵冷淡,其实很有点混不吝。
顾珠小时候就被他逗哭不知道多少回。
此时在两个omega房间里呆着,他也没觉着有什么不自在,桃花眼笑眯眯的,手肘撑在膝盖上,一副你们玩什么都行把我带着的无赖样儿。
姜满又不能明白了。
唐瑾玉为什么也变了?他偷偷抠手指头,在袖子里越抠越重,怎么也想不明白。
接着他就没心思想了,更大的问题出现了。
涂知愠要给他剪指甲。
姜满把手急急地背到身后,人在沙发上不住地往后缩,像面对了什么洪水猛兽。
涂知愠不急不缓,拿着指甲剪哄孩子一样的:“爸爸会很轻的,小满,把手给我。”
姜满垂眼,手指在背后绞了下衣摆,然后突然转身要跑。
被唐瑾玉拦在了怀里。
这个Alpha看出来点什么,于是圈住omega,去捉他的手:“剪个指甲而已,又不打人,你跑什么?”
他把怀里簌簌扑颤的小雀抱紧一点,轻轻落一个吻在他发顶:“没事的,满满。这么小的事,有什么可害怕的?”
怀里的omega停下了动静,除了不抬头,倒也安分下来。
姜满在用力眨回眼睛里的水。
他习惯了接受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此刻却久违地感受到恨意。
不是恨要求他伸出残缺手指的涂知愠。
恨唐瑾玉,好恨他。
这个生命中拥抱姜满最多的人。
好恨他好恨他好恨他。
涂知愠看着只露出柔软发顶的omega,托住被唐瑾玉捉出来的那只左手。
他自己是设计师,手生的有力漂亮,却是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孩子手也这样漂亮。
指尖细细的,指腹泛出一点淡淡的粉,涂知愠一点点摸过,感受到姜满在颤抖,也在用力抑制把手缩回去的冲动。
终于摸到最尾端的残缺处——但到底没有碰上去。
omega抖动的幅度让人觉得他马上就要尖叫崩溃了。
“数据已经送去拟人体组织研究中心了——小满喜欢什么样的?可以长一点也可以短一点,爸爸觉得和你原来的一样就很好看……”
涂知愠温声轻语,唐瑾玉则无声地释放安抚信息素。
“不要。”
两个人被定住。
姜满的嗓音听起来是潮湿的。他又重复一遍,说不要。
“我不要假体组织。”他把手从涂知愠手里缩回来,严严实实揣在肚子那里藏起来。
“为什么呢?”涂知愠是真的疑惑了。
姜满的很多坚持,总是来的这么固执又莫名其妙。
姜满的脸和神色都藏在他长发垂下来的阴影里,声音像笼子里闷出来的。
“我不喜欢,身体里有不属于我的东西。”
他开始尝试从唐瑾**间挣脱出去,只是幅度很小,被Alpha镇压住了。
柔软的发丝淌过唐瑾玉的手心,Alpha一边想,姜满的长发是不是也藏着奇怪又倔强的理由?一边问他:“那你回答我,你的手指到底是怎么断的?如果是在进训诫所以前,为什么你丈夫我却不知道?”
姜满突然开始觉得手指痛,就是断掉的那个地方。
他木木地睁着眼睛看地毯。
疼痛是最会耍戏法的小丑,它会在该出现的地方藏起来,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张牙舞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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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根手指最痛的时候,不是刚刚断掉的时候。
那时候很疼,眼泪像水一样从眼睛里倒出来,但姜满还能咬牙忍住。
他甚至可以捡起来那截血淋淋的断指,仔细用布块包好,然后毫不犹豫往最近的医院跑。
即使没有适合的液体可以把脱位的组织保存起来,只要在细胞坏死前赶到医院,就还可以接上的!
书上就是这么说的。姜满跑得很快,不要命的快。
被撞到的行人骂他疯子,够得上的还要狠狠踹一脚,姜满被踹倒在地上也不敢停,死死攥紧手里的布块,爬起来一秒不歇地接着跑。
他运气好,最近的医院是顾家名下的疗养院。这时候已经顾不上会不会被家里人知道,他一路跑进骨外科,很努力地辨别了方向——是正确的方向。
所以才会撞见顾祁让,因为当时被他推下楼梯的顾珠,接受治疗的地方也是骨外科。
顾珠一定伤得很重,说不定刚经历了一场有风险的手术,所以顾祁让的眼睛才会那么红,走过来抓住他的手那么用力。
“你来做什么?来和豚豚道歉?”
姜满好急,他哭着求:“等一下,等一下好吗?我等一下就去道歉!哥哥——”他想说,哥哥,我手断了。
就算顾祁让已经很不喜欢他,姜满想,也肯定会救救他,救救他的手的。
他是一个那么好的哥哥——对顾珠那么那么好,只要匀出一点点给他,就会马上握着他的手带他去找医生,很着急地和医生说:快帮我弟弟把手接上!
就和他当时冲向摔下楼的顾珠时那么着急一样。
还没有说出口,顾祁让猩红的眼正可怖地盯着他——Alpha真正发怒时真的可怕得可怕。
“你没有打算道歉,是吧?姜满,你知道豚豚在里面疼成什么样吗?你知道他的腿有可能救不回来了吗?”
他盯着姜满满脸的泪:“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掉眼泪装可怜。
你也不知道,在顾家,害别人丢掉了什么,就要赔出去什么,是吧?”
姜满被他当时那种语气吓住了,那是完全没有在说气话的语气。
他的手指断掉时没有抖,被踹倒在街上时没有抖,一直一直都努力镇定着告诉自己有办法的,会治好的。
但是他现在开始发抖了,顾祁让说要把他的腿赔给顾珠。
顾祁让很看不起他这幅做错事又承担不起的样子,姜满是从他眼神里读出这一点的。
Alpha把他甩开:“滚。别让豚豚这时候看见你。”
姜满太害怕了,他本应该把布块捏的很紧的,可是真的太害怕了。
所以在他被顾祁让甩开砸在地上的同时,手里的布块也摔了出去。
姜满呼吸都要停止了,他根本顾不上摔在地上的疼,狼狈地快速爬过去,在布块散开前慌忙捡起来,紧紧收到胸前。
顾祁让一眼也没有再看他,姜满立刻爬起来,躲开Alpha两步,然后惶急地跑出了医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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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他想说,哥哥,我手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