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平时不这样来着……而且你住进来锁一定会换……”穆槐青捏着钥匙,回答得难为情。和先前在酒席饭馆的爽利干练样出入甚远,不过没多久,锁很给面子得被打开了。
“我们是五六年之前搬的家,一楼搬的搬扔的扔,差不多全空了。”
“每次换季我就会来打扫一遍,透透气,木家具太多,怕受潮了长霉。”
周传钰被领着在一楼转了一圈,没花多少时间,如她所言,一楼除了难搬的——比如朝着门口的神台,房间里超厚的席梦思、蛀了虫的老衣柜……距离上次清理应该只过了小几个月,上面罩着一层薄灰。
一楼没有铺地砖,光面水泥地,好处是灰尘不怎么看得出来。
穿过一楼,后门接着个小天井,左右分别是厨房和杂物间。
穆槐青先走到天井正中,那儿有个老式抽水井,按压的。她找来一瓶水,往干涸的井头倒了半瓶,剩下半瓶仰头一饮而尽。拉高袖子,随意把头发扎在脑后,不长的头发变成一个小揪,偏棕的头发上多了一抹突兀的荧光紫,一看就是从匡星的炫彩发绳里拿的。而后手把上压杆,捏紧,往下压,小臂肌肉微微绷紧,上、下、上、下……
压了好多下空井,井头接着的水管终于冒出细小水流,任由掺着铁锈味的水流落在水泥地上。
她继续压井,直到水流变得汹涌、清澈,把水桶放在出水管边,人准备走去压杆那头。
周传钰看出她的意图,快步走到压杆处,接下了压水的活,指指出水口,示意她就着水流清涮水桶。
别看小小一口井,打起水来还挺费劲,等到水桶洗干净接满水,周传钰后背都出了一层薄汗。
“你们用水都这么费力吗?”
穆槐青给她递过去纸巾,自己也擦擦脸上的汗,“对,一直到几年前都是这样,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压一缸水出来,要用水都从缸里舀。”说着她鞋尖点点水桶边的一圈痕迹,即使水缸已经不知所踪,长久放置留下来的痕迹却没有消失。
“你也别担心,这儿早两年就每家都通了自来水,主管道已经有了,只是这里不住人就没装水龙头,你要是决定住这儿了,两天我就能把水管水龙头搞定。”
见周传钰点头,她才放下心来,就着那一桶水洗了洗了几块抹布晾起来,“走,二楼看看去,二楼比这儿规整很多,明天我仔细打扫一遍,再通通风,等两天就能住进来了”
“你明天不是要去给阿姨买东西吗?腾不出空的话可以不着急的。”
“啊,”穆槐青轻叫一声,似是才想起来这回事,略一思索,忽而开朗,“那不然你帮我一起去进货,多个人帮忙效率也高。”
虽说嘴上说不着急,但能顺利住进来谁愿意住宾馆呢。
周传钰应下,穆槐青就颇为满意地引她去二楼。
一楼太空旷,看不出房子的情况。上到二楼,居住痕迹就很明显了。
屋子原本朝向就好,也通风,就是不算敞亮,但到了二楼,大概是房主人考虑到了这一点,二楼有好几个另外凿出来的窗,都不大,用胡桃木小窗框圈住,钉着蕾丝纹样白窗纱,开窗后风一来就会被吹得起起落落。
客厅里还有个老电视机,和机顶盒一起放在靠墙矮几上,矮几往右走两步就是紧闭着的房门,半遮门帘上点缀着塑料小花。
“这是卧室。”穆槐青撩起门帘开门。
卧室一看就是曾被悉心布置过的——墨绿色系复古风格的装修,混杂着千禧年间的流行元素。
房间是谁住过的不言而喻。
墨绿色带暗纹的墙纸、墙上留存的七彩图钉、好多年前的挂历、页脚印着“仓宁批发部”、失去粘性耷拉着的音乐海报、单人沙发和编织流苏沙发套、弃置影碟机、码放整齐的几叠DVD、打口碟、还有手折星星玻璃罐……
这卧室像个时空门,任谁走进来都会被拽回某个少年时代的午后,那个摇曳生姿的神奇年代。
穆槐青早不在二楼了。周传钰循着声音,穿过客厅,往二楼后阳台走,低头就看见她在一楼天井装晾衣绳。
周传钰捏着一张打口的欧美CD,碟盒上印着某支欧美乐队的logo,快步下到一楼找她。
穆槐青正拧着螺丝。
“你也听她们吗?”周传钰扬扬手里的碟片。
穆槐青手上活没停,循声转头,看清之后愣了愣。
“十几岁的时候挺喜欢的,后来签了公司,就不怎么听了。”
周传钰看着碟面,印画中四人搂肩大小,意气风发,“再往后两年,键盘手也退出了。”
“其实就算她不走,乐队也早就不是以前那个意思了——”穆槐青忽而停顿,歉意一笑,道,“我也不怎么懂,就随便一说。”
“不懂的人哪有这些东西。你说得挺对的,”周传钰晃晃并不算热门的收录碟,这是她们的早期作品,“我一直觉得这个时候的她们才是最好的,不算成熟,但真实。后来大概是过得太顺遂幸福了。”
两人默契对视一眼,神色惋惜又复杂。
很多时候不得不承认,人的幸福程度和创作能力是成反比的。
两人就着一支乐队侃天侃地,一直聊到天擦黑,穆槐青送她回宾馆。
“拜拜。”
“明早见。”
周传钰站在宾馆门口道别,“明天见。”
车子声走远后,周传钰转头往里走。
路过前台,宾馆老板坐在那儿,嗑瓜子打电话。
“待得好好的回来干嘛?那是首都啊!”
“……”
“不好?是不是遭哪个悖时同事欺负了?”
“……”
“你和我说啊!总说没事,真没事谁跑回这小地方来?”
“……”
“记住了记住了,到时候去接你,哎,你说你回来干嘛呢……”
周传钰逃荒似的往楼上走。
老板这话说得原是无心,可在她听来却是诛心——没有一句不像说她自己——非要离开首都,跑到一个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地方,所有人都感到费解,无数个为什么劈头盖脸砸过来。
为什么放弃出国会诊的机会?
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辞职?
一片光明的前程,为什么不往前走?
争了那么多年,凭什么说放手就放手?
……
直到她进入逼仄的小房间,关上门,魔咒一样关切又质问的言语马上被隔绝,心魔却久久难以平息。
并不安稳地睡到第二天早晨,窗框缝太大,鸟叫声钻进来。
按约定,六点半到楼下等穆槐青,然后一起去菜市场进货,完事送到饭馆,再去收拾房子,最迟大后天就能搬进去。
等周传钰下楼,穆槐青已经守在宾馆门口了,摩托车打着站架停在路边,她侧坐在上面,一手撑着油箱轻敲。一听见脚步声就抬头,笑着朝她走来。
“走吧,菜场离这儿没多远。”
宾馆出门往左走是百货超市,往右是一连排的干货铺子,卖些糕饼炒米,或者桂皮八角之类调料。
有两家干货铺子中间夹着个小道,若不是当地人领着,恐怕无论如何也不能发现这就是菜市场入口。
“这么窄一条道人多起来了得有多挤呀?”甚至两人都不能并肩走,周传钰跟在穆槐青身后,里面有人往外走,对着走过来,还得侧着身让人。
“其实东南西北四面都有门,南面的门不是这个,原本这里是个卤菜店,四川来的夫妻档,生意太好,被其他卖卤菜的合伙赶回老家了,店面小也不够卖别的,索性直接打通了当个小门,”她侧头,指尖点点墙壁,嘴角含了几分嘲讽,笑着说,“这儿通了之后,不止市场里其他几家卤菜店,这左左右右的店生意都好了不少呢。”
等周传钰穿过通道,进到菜市场,隐约几分明白她的意思。
原本白墙一堵的地方变成了出入口,几个老头老太顺着入口,化肥袋子撕开铺地上,摆了一溜的小菜摊,见窄道里来了人就抻长脖子,大声兜售,好不热闹。
除了被赶走的,皆大欢喜。
菜场迷宫一样铸了好多水泥台,按周传钰说的,摆在水泥台上的铺子算“正规军”,是规规矩矩交了摊位费的,摆地上的就是野摊子,当天早晨谁抢到了就算谁的。
菜场中间的那几圈水泥台,是各种菜蔬摊,站在台子内边的摊主摘菜的看称的,各有各的忙。
“这青豆是现扒的吧?”穆槐青掂掂装着脱皮青豆的塑料袋耳朵。
“现扒的现扒的!看我这手上还沾着豆壳呢,一袋两块钱,”生怕她不信,围着围裙的摊主伸手过来,半个身子都恨不得贴着水泥台上的菜,“肯定比别家都新鲜!”
付了钱,穆槐青又兜兜转转地买了些许小菜,拉上周传钰继续往里逛。
越往里腥味就越浓,西面是闷闷的猪肉腥味,北边是刺刺的鱼腥味。
她们朝着西边走,途中不做停留,径直走到了规模最大的猪肉摊子。
说是规模最大,也是相对的,其实加上水泥台和后边砍骨头的地面,一共也才六七平米。
“姐,十斤前腿肉,昨天打了电话说好的。”穆槐青一面挑拣着查看品相,一面扬起语调朝摊主说着。
郭巧风见来人是穆槐青,赶忙给面前的客人看完称,走到这头来热情招呼,“早给你备着了,来,”塑料袋兜起的几大坨肉甩到称上,“十斤过一点,给你抹了算十斤的钱。”
穆槐青点过,郭巧风就蜕了手套给袋子打个结。
她没直接递过来,而是绕到角落,拉开木头隔板走出来,到穆槐青旁边,亲手递给她,“拿好……”
面上依然是热情满满,可嘴上却欲言又止,含着笑的眼睛越过她,瞟几眼周传钰。
穆槐青觉察到她的反常。
接过肉,她回头看一眼周传钰,安慰地朝她点点头,回过来向郭巧风介绍,“这是我朋友,关系挺好的,有什么事姐你直接说。”
饶是如此,周传钰也还是往边上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扭过头,看摊面上看那根赶苍蝇的驱蚊带,红飘带转来绕去,一刻不带停的。
本来是不想听的,可恍惚飘来几个词却让她不得不竖起耳朵。
她隐约听见什么学校伙食,什么淋巴肉。
往学校菜里掺淋巴肉!这是长了几个胆子?
周传钰又不动声色往回挪两步,凑近仔细听两人究竟在密谋什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