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陌生感触令魏逢不安,他喘息着去拉许庸平的手,声音不自觉颤抖:“……老师。”
许庸平给他擦拭身体,“嗯”了声。
帐幔放得深,一层层堆起来。宫女和太监们都守在寝殿中,有人手捧铜盆,也有人手捧新的绸裤。魏逢有点赧然,脸也渐渐红了,小声:“让他们出去好不好。”
许庸平:“是臣疏忽了。”
那些宫女太监便和来时一样,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退下。大宫女玉兰关门前不由得往里看了一眼,帐幔隆重繁复,烛光映照出一双交叠人影。那人在铜盆中净手——那么一双搅弄风云的手,用来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布膳、穿衣……做一切事。
“老师。”
许庸平的发丝垂下来,就落在自己身边。魏逢轻轻拽了下,鼻翼翕动。许庸平身上有很淡的梅花香,混杂佛寺香火圣洁幽远的味道。
“朕想喝水。”
伺候的人都走了,许庸平披着外衣去给他倒水。茶水含到口中那种要命的干渴才渐渐平息,魏逢松了一大口气,蔫蔫地缩进许庸平怀中。
点了一盏灯,灯大如豆。
“陛下到了选妃的年纪。”
许庸平揉了揉额角,竟有些眼花:“太后会为陛下准备。”
“朕看过那些画册了,都是京中适龄的小姐们。”
魏逢埋在他身上吸了一口,邀功一样:“老师,定远侯的女儿是不是立后的最佳人选。”
“定远侯之女臣见过一面。”
许庸平鼓励道:“陛下如何想?”
魏逢顿时有被教考课业的沉重感受,坐直身体慎重地说:“朕刚刚登基,势单力薄。朝中陇西一派是有战功的武将,以都督秦炳元为首。浙东一派是以儒法道为代表的文臣,以……陵琅许氏为代表,二者明争暗斗。文官朕不考虑,现陇西一派正在内讧,都督秦炳元和定远侯多有龌龊争权,定远侯镇守边关,挂将军印,还算忠心。秦炳元野心蓬勃,女儿又是当朝太后,前朝后宫牵连是大忌,是近在眼前的棘手事。朕想借此机会压制秦炳元,因此属意定远侯之女为皇后。”
“陛下说得没错。”
灯火暗淡,面前人抚了抚自己的脑袋。魏逢知道自己各方各面都考虑得很清楚,定远侯的女儿确实是最佳选择,然而许庸平却并没有露出赞同之色。他咬了咬唇,抬头去看许庸平:“朕还有遗漏吗?”
许庸平慢慢摇头:“没有。”
“那老师……”为何不高兴。
“若陛下有心上人,以上都不做数了。”
魏逢一怔。
许庸平对他说:“不管定远侯还是将军都督,臣都会为陛下解决。高门贵女也好,寻常百姓也罢,臣希望陛下迎娶自己心爱的人。人寿百年之久,若不能与心爱之人相守,位高也苦寒。”
魏逢似懂非懂。
他还是个孩子,许庸平没有继续,叹息了一声:“睡吧。”
魏逢却睡不着了,他翻来覆去一会儿,在黑暗中望向身边人的眼睛。
他睡不着就是有话憋着没说,许庸平闭目养神,听见身边窸窸窣窣的动静。又过了几息,魏逢果然忍不住,贴过来状似不在意地开口:“老师有过心爱之人吗?”
许庸平闭着眼睛:“陛下要替臣赐婚?”
魏逢脑子里乱七八糟闪过很多念头——娶妻生子,是了,许庸平早已到了成婚的年纪,只不过因为他一直耽搁着。他理应飞快地应允,张了张嘴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娶妻生子,以后许庸平的注意力就会离开他,等以后有了孩子还会像疼爱他一样去疼爱别的小孩,晚上会和别的孩子睡一起。
晴天霹雳。
魏逢的表情几乎是僵硬了,手脚也有点发凉。
许庸平:“明日还要早朝,陛下该歇息了。”
刚才的话题没有继续,魏逢松了口气,四肢也渐渐回暖。他不再闹腾,心事重重地睡着了。
耳边清净下来。
许庸平替他掖了掖被角。
-
第二天一早,大宫女玉兰守在寝殿外。冬天天还未亮,外面一片漆黑。
殿内寂静。
宫女画蕊捧着漱口水,等不及地问:“姑姑,陛下还没醒吗?”
已经过了平日起床的时候。
玉兰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做好你分内的事。”
画蕊咬了咬唇。
里面是周朝最尊贵的主子,她今日得了这样的好差事,盼望着在皇帝跟前露个脸——陛下十七了,身边却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阖宫上下的宫女们,哪个不想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
“阁老在,收好你的心思。”玉兰不想被连累,再次警告。
画蕊不以为然。
要是她得了皇帝宠爱,还怕什么阁老不阁老。
事不过三,玉兰不再提醒。
约莫半盏茶时间,殿内有了动静,青年温和的嗓音响起,因早起带了沙哑和惫懒,柔和地缠绕耳廓:“进吧。”
玉兰轻轻拂身:“是,阁老。”
画蕊压制住内心的激动,跟着她小心翼翼往前走。
玉兰再次行礼:“阁老,奴婢伺候陛下洗漱。”
帐幔中的人微微点头,她得了首肯这才上前一步,将床帐朝两边勾起来,令有一名小太监上前去点灯,灯烛晃动中一切朦胧都清晰了。
“陛……”
画蕊抬头,有一瞬间失神。
她第一眼并未见到少年天子,而是见到了那位天子枕侧的权臣。
他比想象中要年轻许多,单膝跪在龙床外侧给少年天子穿袜子,从侧方正好瞥见他细长平静的眼。画蕊一时出神,对方很快察觉,目光从她身上波澜不惊地掠过了。
——常年位居高位的人和寻常人是不一样的。
犹如被扒光了**裸摊开,画蕊喘息都艰难起来。她端着盆盂上前,跪下,膝行至床边,将盆盂高举过头顶,干涩:“陛……下,阁老。”
更令她觉得不安的事很快发生了,不管漱口还是洗脸,穿衣还是梳头,全程那位少年天子没有睁开过眼。他迷迷蒙蒙栽倒在另一人身上,要张嘴张嘴,要吐水吐水,要抬头抬头。像个大型布偶娃娃一样被摆弄。
许庸平习以为常:“伸手。”
魏逢眼皮跟胶水粘着一样,困倦地抬起胳膊让许庸平替他穿朝服。金玉革带沉重,直到最后一刻许庸平才松手,制止了捧金丝冠的宫人上前。
许庸平低低:“可醒了?”
魏逢含糊不清地喊了声“老师”,恨不得又歪倒回床上。
玉兰见怪不怪地等候。
又过了半盏茶,魏逢总算是清醒了,外面正在刮风,他要乘坐轿辇上朝。
许庸平先行一步,魏逢斜靠在软椅上,打了个哈欠。他五官太明艳了,拇指上墨绿翡翠扳指折射出幽幽残忍的光:“玉兰。”
玉兰弯腰:“陛下。”
“眼珠挖了沉塘。”
玉兰一愣,反应过来:“奴婢明白。”
她召来侍卫,眼带怜悯:“来人,将她拖下去。”
画蕊不敢置信地抬头——屏风后少年天子的表情和刚刚有了微妙不同,天真,倦怠,又奇异地冷漠。
-
奉天门。
四品以上官员依次出列,跪奏政事。
许庸平在百官前列。
朝中有两件大事。
一是肃王回京为先帝奔丧,虽迟但到。
二是今年的会试事宜,考官定了翰林院一十三人,由礼部侍郎张恪和内阁学士杨詹识共同主持。
人选确定下来,张恪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最前方的许庸平。
朝堂局势波谲云诡,会试是党派之争的重要一环。其余官员都明里暗里在其中安插势力,许庸平竟然毫无动作。
“阁老!”
朝事结束后官员们陆续离开,张恪快步跟上对方,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跟着许庸平的小太监止步。
天渐渐亮了,冬日空旷冷肃,不远处宫殿檐角高而弯。朱红城墙象征权势与地位,古往今来无数人前仆后继。
张恪:“会试定在二月初九。”
这是历来规矩,他颇有些没话找话了。
许庸平拢手走在宫道上,淡笑:“科考的事我就不插手了,有张大人和杨大人,我没什么不放心。”
张恪跟着他走了一路,道:“不知道多少举人千里迢迢赴京,等着见你一面,你就这么把主考官之位甩给我和杨詹识,我们心里惶恐啊。”
雁塔题名,蟾宫折桂。都是面前这个人玩剩下的。
许庸平看他一眼:“命你和杨詹识共同主持会试是今上的意思,你仅需做好分内之事。”
张恪一激灵反应过来,面露愧色:“多谢阁老。”
他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会试主考官是皇上钦定的,他再有异议就是愚蠢。
眼看宫门口要到了,张恪仍有话要说,许庸平的轿子等在宫门外,这位阁老大人平日素来低调,虽出生陵琅许氏却极为俭省,吃穿用度一应按照最寻常的官员来,出行既无护卫也无仆从,丝毫不像正二品大官应有的派头。不仅如此,他在朝事上也多有中立,对追求高位并无热衷。
细细想来他为官十二载似乎就做了一件事——送新帝登基。
在他掀开轿帘刹那,张恪终于忍不住了。
“阁老请慢。我近日读书,读得一位先贤虽拜相而辞官,心中十分困顿,不知阁老能否替我解惑。”
“张大人。”
许庸平摆手示意他不再相送:“世间诸般事如果非要找到一个缘由,为人为臣都太累了。”
张恪止住脚步,拱手,目送他离开。
轿辇路过宣诚门,许庸平笑容渐渐隐去。
张恪最后那句话再度在他脑海中响起:
“宫门深深,宦海沉沉。朝堂险恶,九死一生。阁老既无心权势又无意富贵,那究竟为了什么入仕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