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侯府的婚事办得极快,紧锣密鼓,却又声势浩大。
一则沈氏世家大族,嫁女自然风光;
二则镇北侯府军功赫赫,世子娶亲亦是满城瞩目。
这桩突如其来的联姻,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激起的涟漪瞬间盖过了先前沈家悔婚带来的些许流言,更将那个自以为掌控一切,灰头土脸的陆文渊映衬得愈发不堪。
洞房花烛夜。
龙凤喜烛高燃,跳动的火焰将新房映照得暖意融融,流苏帐幔低垂,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合欢香。
本该是旖旎缱绻的氛围,却因新娘紧绷的心绪而显得有些凝滞。
沈芷端坐在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床沿,头顶的赤金珍珠冠冕尚未取下,沉甸甸的,压得她颈项微酸,更压在她心头。
前世的惨痛与今生的决绝在她脑中交织,让她无暇去体会所谓的新婚之喜。
脚步声沉稳地由远及近,带着一丝清冽的酒气,镌刻着祥云纹路的墨色靴子最终停在她面前。
盖头被一柄温润的玉如意轻轻挑起。
视野豁然开朗,沈芷下意识地抬眼,正对上萧玦的目光。
他身着暗红色云纹服,少了几分战场带来的凛然杀伐之气,烛光勾勒下,冷硬的轮廓似乎也柔和了些许。
但那双眼,依旧深邃如寒潭,此刻正静静地凝望着她。
“世子。”沈芷垂下眼睫,避开他那过于专注的视线,声音因紧张而微涩。
“既已成婚,唤我表字便可。”萧玦在她身侧坐下,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既不显疏离,亦不给人压迫之感,“仲珩。”
沈芷指尖微微一蜷。
仲珩。他的表字。
前世,她至死都未曾这般亲近地唤过他,只在最后那混乱的收尸时刻,模糊地感知过他的存在。
“今日之事,多谢你。”她低声道,这话发自肺腑。若非他当日态度强硬,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这边,父母未必能那般快下定决心痛斩乱麻。
“不必言谢。”萧玦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护你周全,本就是我心中所愿。”
他话语坦然,没有丝毫迂回试探,仿佛这是天经地义之事,反而让沈芷心头微微一颤,一种混杂着愧疚与感激的情绪悄然蔓延。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某些话必须在今夜说开。
“仲珩,”她再次抬起眼,目光清亮而坚定,带着一种与她娇柔明艳容貌极不相符的沉重,“我知你心中必有疑虑,为何我态度骤变,执意悔婚,又为何……选择嫁你。”
萧玦没有打断,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我并非任性妄为,”沈芷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我……我曾堕入一个噩梦,一个漫长至极致、真实到刻骨的噩梦。”
她不再犹豫,将前世的遭遇,稍加修饰,以“预知梦”的形式缓缓道出。
她讲述陆文渊如何借着沈家的势步步高升,如何用甜言蜜语和精心设计的陷阱一步步蚕食沈家产业。
她说到自己病重之时,那个她曾倾心相待的夫君,如何亲手端着鸩酒,面带温柔笑意却字字如刀地告诉她,她的存在已是阻碍,沈家的万贯家财正好为他铺设攀附更高权贵的阶梯……
她略去了自己死后萧玦为她收敛尸骨的细节,只将沈家的倾覆之祸与陆文渊的狠毒野心清晰地勾勒出来。
随着她的叙述,新房内原本暖融的气氛仿佛被无形的寒意一寸寸驱散、冻结。
萧玦的眉头渐渐锁紧,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萧玦望着她的脸,将她的悲喜尽数收入眼中,一切话语全部从眼中流露,那是心疼与悔意。
当听到沈芷提及陆文渊竟与北疆敌国有暗中往来,很可能借沈家行商北疆的渠道传递消息、甚至出卖边境布防时,他眼中骤然迸射出一缕锐利如剑的寒芒。
“此言当真?”他声音凝重。
他前世并未听到陆文渊通敌消息,对方官位反而节节高升,好不风光。
“千真万确!”沈芷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梦中细节,历历在目!陆文渊其人,虚伪狠毒,野心勃勃,绝非表面那般温良端方。他此时科举失利,入赘我沈家之谋又成泡影,必定狗急跳墙,与北燕的勾结只会更深更急,以求快速攫取权势翻身!”
前世陆文渊科举并未失利,这算是今生最大的变化,让她坚信了要改变未来的想法。
她顿了顿,强压下喉间翻涌的哽咽与恨意,继续道,语气带着孤注一掷的坦诚:“我嫁你,一是感念镇北侯府能护我沈家暂时周全,阻他明面上下手;二则,也是存了私心。我需借你之势,借侯府之力,查清陆文渊通敌叛国之实据,将他绳之以法,以报我梦中血海深仇,绝此心腹大患!”
她将自己这段婚姻中利用的意图**裸地坦白出来,心中不免忐忑。
毕竟,这对于一个刚新婚的妻子而言,过于凉薄功利;对于一个骄傲的世子来说,亦是一种冒犯。
她知萧玦为自己收拾时就有疑虑,此刻为试探也为未来。她在赌,但幸运的是她赌对了。
萧玦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时,声音却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我信你,因为我也看到过。”
短短三个字,重逾千斤,狠狠撞在沈芷心上。
她猛地抬眼,他也重生了!
萧玦看着她惊愕的模样,眸光深沉如夜,仿佛能吞噬一切光影,也包容所有隐秘:“你所言之事,我都知晓,所以阿芷不要担忧也不要害怕,我永远在你身后,无论前世亦或今生。”
他语气微顿,加重了音节:“你的仇,便是我的仇。沈家之危,镇北侯府绝不会坐视不理。”
“阿芷,我甘愿。”
我甘愿做你的剑,为你扫清阻碍。
我甘愿做你的盾,护你此世周全。
我甘愿成全你,信任你,只因我甘愿。
他没有流露出半分被利用的不悦,只是选择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并将她的恩怨直接扛上了自己的肩头,甚至也坦白自己重生之事。。
这份担当,这份毫不犹豫的信任,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沈芷心防的一角,让她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前世她痴心错付,受尽磨难,今生竟能得此良人?
萧玦朝她靠了靠,他的指尖在袖中几不可察地微动,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想要抚上她单薄的肩头。
那动作起得极轻,带着试探,却在即将触及她衣衫上流转的温润光泽时,倏然凝滞,迅速收回蜷缩成拳,藏回了广袖的阴影里。
他最终只是这般静默地看着。
目光却贪婪地、细致地描摹着她,从她微垂的眼睫,到小巧的鼻尖,再到那抿着的、失了血色的唇。
那视线滚烫而绵密,带着几乎要溢出来的珍重,不敢惊扰,却也无法远离。
那是萧玦两世不变的,忠贞不渝的心。
沈芷毕竟已经历过更大痛苦,早已迅速从情绪中抽离,只是那滴泪,终究落在了水里。
看不到,却存在,静候下一次的波澜与汹涌。
“只是,”萧玦话锋一转,眉头微蹙,“陆文渊经此一事,必定更加谨慎狡猾。通敌大罪,非同小可,需有确凿铁证,方能一击毙命,否则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暗中查探,需有可靠的耳目与渠道。”
虽说二人都已重生,甚至知道陆文渊通敌叛国害的国家灭亡,但终究空口无凭。
“我有办法。”沈芷压下心中翻涌的激荡,眼神重新变得锐利清明,闪烁着一种名为复仇的火焰,“陆文渊为人谨慎,但并非真的无懈可击,前世漕运之事曾有过动荡,陆文渊乃负责漕运的重要官员。”
“而动荡……”沈芷回忆着前世的记忆,“似乎是账本有异。”
萧玦目光一凝:“漕运?”他的确听闻此事,只是想不到陆文渊竟如此大胆,手申的这么深。
“是,”沈芷依据前世零星记忆,“尤其涉及官粮调配,虽说不一定与他有关,但也肯定退不了关系,粮乃国之本。可暗查近年漕运账目,尤其……北燕粮草调度。”
前世陆文渊不只是探花郎,且背后有沈家,为人又极其聪明能言善辩,自然被皇帝看中,而漕运……不会是他前世节节高升的其中一条路。
计划初定,两人又低声商议细节。萧玦展现与武将身份相符的缜密,安排滴水不漏。
烛火摇曳,拉长并肩坐于床沿的身影,虽无新婚亲密,却有基于共同目标的奇特默契。
“还有,”萧玦再次开口,目光落于她微蹙眉心,语气放缓,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日后无论你想做什么,不必再有利用之心。你既已是我的妻,镇北侯府一切,包括我,本就是你最大依仗。”
“你想前行,我为你开路。你想复仇,我为你执刃。你只需放手去做。”
这话语,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动人心魄。
沈芷抬眸,看着他坚毅的下颌线和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守护之意,心中那根自重生以来就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些许。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包裹住她冰冷已久的心脏。她轻轻“嗯”了一声,这一次,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将身体不着痕迹地向他靠近了一点。
萧玦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这细微的变化,冷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
接下来的日子,沈芷并未沉溺于新婚的旖旎或是仇恨的焦虑中,而是按照与萧玦商定的计划,默默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