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午很快过去,好运的是刚开学,老师们还不怎么拖堂。
不过高三毕业班就比较忙碌了,云思雨收拾完去到高三教学楼下,发现只稀稀拉拉下来了几个人,并没有言之的身影。
沪音附中的教学楼是U型建筑,初中部一座,高中部一座。
高中部的南楼从上往下分别是高一和高二年级,高三学生单独分布在北楼,与其他年段错开。
云思雨百无聊赖地站在北楼下的大堂,手在背包肩带上来回按着指法。徐来放学铃声响就一溜烟跑走了,说是不想临回宿舍前还得看两秒她和言之在教学楼门口你侬我侬。
她说这样很像躲在角落里偷吃东西的狗。
也不知道她都哪里学的形容词。
“那好像是小雨……OK我不叫。你未来女朋友貌似在那里等你。”
云思雨回头,只来得及看见言之乜了许子周一眼,然后许子周就从另一个方向的门逃走了。
言之走过来,“抱歉啊,老师拖堂了,等很久了吧?”
“没有啦,一点都不久。”
也就是“拉”完了一首帕格尼尼,又“拉”完了一首柴可夫斯基,又“拉”完了一首门德尔松……
可言之昨天还在琴楼门口等了她半小时呢。
两个人又挽着小手,漫步在黄昏下往家走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挽手代替了牵手。大概这样略显自然一些。
平日里两人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今天倒是出奇的安静。
也许是从早上开始就风风火火地忙着表演,又坐在教室上了一下午的课,两个人都累到了,只觉得眼睛涩得要死,连言之看着都有点恹恹地。
云思雨半扒拉着言之走,言之也任由她扒着。小雨点子侧头看了一眼,夕阳黄昏下的言之气质更为柔和,头发的棕色也变得更浅。这么看,就算没有那双蓝眼睛,言之也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混血儿没错。
人怎么能总是这么温柔呢?
她好像真的没有见过言之发脾气,就算是小时候那次吵架也没有。
“怎么一直看着我?”言之回过头来,尾调有些慵懒缱绻,这样放松下来的语气,和言荟女士倒是很相像,的确是母女俩。
“言之。”
“嗯?”
“你有没有马甲线?”
言之闻言一愣,随后嘴角绽出笑意,“有。”
然后云思雨就不说话了。
言之也不说话。
走到一条马路前,正好亮起了红灯。两个人就这样靠在一起。没有对白,安安静静地,却并不觉得尴尬。
马路上偶有几声汽车的鸣笛,然后又是轮胎飞驰而过的声音。四周有和她们一样刚放学的学生,有从公司出来吃饭的职员,有提着菜准备回家做饭的女女男男,还有已经吃饱了出来散步的老太太老爷爷。
云思雨把头靠在言之肩上,在车水马龙的薄暮时刻。言之也轻轻偏过脸蹭蹭云思雨的头发。
她们在声色喧嚷的世界里,偷得光阴洒下的安宁。
云思雨几乎看见了未来,傍晚夕阳染红的火烧云就是那道光门,她从时间的缝隙里,看见了年迈的言之,她和年迈的云思雨站在一起,看天边橘黄色的落日。
这样看来,时间一直走下去,也不错。
言之望着天边的残阳,脸颊蹭过发丝的温度还烫烫的。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黄昏之神呢?
如果有的话,请您听听我的愿望。
十七岁穿着校服的言之许愿。
我想每天都能和她一起,虚度时光。
少年的心事在柔软的云层下悄悄弥漫,又甜、又酸、又麻。
青春的味道是什么?当下的她们无从感知。也许是怀揣着炙热的梦想挥洒汗水,也许是酥酥麻麻正在萌芽的暗恋。
有人比喻学生时期的暗恋就像是初智齿,它从心底深处慢慢滋长,青涩地冒出嫩芽。过程缓慢又绵长,酸痒的,微微疼痛的,让人无从下手,却又不受控制地去想。
几多年后,她们对这种看法只认同一半。
或许因为每个人的青春都是独家绝版,所以总有属于她们的不同。
她们此刻的爱恋确实正悄无声息地生长着,也青涩地冒出了嫩尖。种子或许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埋下,只不过在日积月累中被忽略,所以无暇注意埋藏在地底生根的过程。直到最近它才终于破土而出,蔓延得让人再无法忽视。
只是她们并不觉得痛苦。
或许是因为她们正视青少年时期产生的爱恋,也或许是因为太了解对方所以不需要过多地猜心。
又或许是因为有一对从不扫兴的父母,因为有一个如同朋友一样相处的家庭环境。
因为对方明晃晃的偏爱,因为没有人能取代在各自心目中的位置。
一起长大的意义是寡二少双,陪伴长大的时光不会毫无意义。
书上总爱说青梅竹马敌不过天降,但偏偏她们都不这么想。
毕竟独占鳌头这么多年了,谁又舍得让位他人。
而且一起长大的意义还有一个,那就是比所有人都多说了千百次的:
“明天见,小雨点。”
“明天见,言之。”
云思雨回到家中,她开始回味这一天。从清晨被云女士吓醒,然后在电梯里被言之碰到了耳朵,之后去到音乐厅,言之对着她唱歌,还拿笔点她。然后她上台拉小提琴,然后中午去吃饭和言之牵了一路的手,她中途和言之开玩笑,被拉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摸到了……
云思雨小脑袋一抖,这怎么想那儿去了又?
不过那里的感觉确实很柔软……
“哇!”云思雨惊叫一声企图让自己别再把思绪拐到犄角旮旯里去,倒是今天恰巧都在家的云女士和黄先生被吓得一震。
“你要爪子?!”云女士捂住胸口,检查自己的心脏是不是还在里面跳着。
云思雨挠头嘿嘿两声,“没事,没事。”
没扒拉几口饭云思雨又开始发呆,“爸爸,妈妈。我要是说我喜欢女生你们楞个……”
“啥子!?”这下父母两个都坐不住了。
“是哪个女娃儿?”
“你这娃儿静悄悄地……”
“哎哟不是,你们先不要激动……”
“咋个稳得起嘛,小白菜给别的兔崽子拱了,你龟儿嘿(吓)死你老娘算了!”
“停!”云思雨伸出右手食指抵住左手掌心,举过头顶。
吵闹的客厅终于有了短暂的宁静。
“我就是单纯想知道,如果我喜欢女生……你们怎么想?”云思雨在家罕见地不太敢抬起头直视父母的眼睛。
云家少有地陷入了一阵寂静。
云思雨的心往下没了几分。
完了,每次一发散思维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爸妈好像不同意的样子,我是不是说早了……
“其实吧……”黄谦和先开口打破了寂静的场面,“喜欢女生也没什么,可能就是随你老爸我……”
“你喜欢男的?”云澜瞳孔都放大了几分。
“哎啥子嘛,我是说随我,喜欢女性。”黄先生吓得急忙摆手解释,“而且其实像之前,我也有写过同性题材的影视剧剧本,这没什么的嘛。”
云女士紧跟着接话,“就是嘛,而且咱们老家隔壁那户,她女儿也是的咯!当时她爸妈哭天抢地的,还是我和你爸去做的思想工作,那人家女儿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听说前一阵还去国外领证了。放宽心蛤幺儿,莫想嫩个多。”
“对嘛,就是说不能太陷进去了,要理智点嗦,你眼睛要擦亮一点,不要被坏的骗走了晓得伐?你老李叔家的儿子,就是遭人骗了,裤衩子都没得剩……”
“那这点倒是可以放心,她肯定是个好人。”云思雨小声嘀咕。
“吼还想瞒你老娘,果然是有喜欢的人嘛,有啥子不能说的。”
“云澜女士你耳朵咋那么尖?”云思雨觉得自己说得很小声了,也不知道她的妈妈是怎么听见的。
“那你妈妈我也是搞音乐的好不啦。”
这咋又换了一种口音?
云思雨一个熊扑扑到两个人怀里,“云女士!老黄!你们太好了,我下辈子还要做你们的女儿!”
云澜洗脸式揉搓了一把云思雨的脸,“这就算好了啊?”
“是的云女士,我决定原谅你早上骗我起床的事了!”
“去,赶紧写作业练琴去。”云澜拍了一下云思雨的脑袋瓜子。黄谦和紧随其后也拍了一下,这大概是老云家的某种仪式,代表了鼓励、好运、和支持。
“哎呀你们不要打我头,这样我会长不高的!”云思雨护住自己的脑袋后退几步。
于是云澜改袭击了两下她的屁股,“行了,166很高了,快去吧啊。”
“是166.5!点5!”小雨点怒吼。
“好好好,点5点5,去吧去吧。”云女士摆摆手,示意皇太女可以跪安了。
云思雨蹦跶着就回了房间。
其实两位家长说没什么事是假的,虽然身边常有发生,但他们家倒也还不是那么开放。也不是说不能接受,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他们从决定孕育这一个小生命的那刻起,就只是希望她能平安幸福地长大。
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她用小小的手握住他们的手指,再到牙牙学语第一次开口喊“爸爸”“妈妈”,再到蹒跚学步时摔倒然后拍拍膝盖上的灰尘自己站起。
四岁时她第一次拿起小提琴,肉嘟嘟的小手连按弦都费劲,冬日里练琴破了好几道小口子,却对着他们说,“爸爸妈妈,我喜欢拉琴,我还想学会更多的乐器,因为我喜欢音乐。”
然后她真的坚持了十几年,站在过上千号人的音乐厅里,也真的学会了很多乐器。
他们从来都不对着她唉声叹气,所以云思雨总是比同龄的孩子都要开朗许多。
因为她知道,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人和她一起面对。
云澜和黄谦和会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吗?他们只是不想女儿遇见的第一个阻碍,就是从小爱护她的爸爸妈妈而已。
当身边的同事们都在感慨“孩子长大了就和自己不亲了”的时候,云澜和黄谦和总是会在心里偷偷骄傲。
他们把一个粉嫩嫩的小团子拉扯到如今的亭亭玉立,他们看着她有了热爱的方向,听她愿意和他们倾诉自己的青春心事。
他们从她的眼里看见了不安,看见她的害怕。
如果这注定是一条不太好走的路,那他们才更应该和她站在同一岸。
因为他们想的,只是要她幸福快乐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