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日清晨,芦苇荡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外层把守士兵玄铁贴身,腰间配有刀剑,长枪指喉,晨晖下,甲胄冷光森然,生人莫近的威严气势,
人群中心,矗立一人,鎏金冠束发,朱红蟒袍绣五爪金龙,玉带镶东珠,腰间佩戴龙渊剑,扳指紧攥,声冷如铁:“厚葬濯荫公主,严查作案之人,不可姑息。”
“听令。”
韩曜行礼,恭送圣上,看着满地膨胀发泡的尸体,屏住呼吸,一声令下:“将所有尸体带回勘验。”
京都孟府。
闺房里,孟昱静静地坐着,环视一圈,房间摆设家具,和儋州无二,最后目光集聚凝视向梳妆台上的锦盒,放置有明黄色腾龙祥飞纹荷包。
解开系带,荷包里还放置一枚西域特产的金龙蟒衍东珠耳坠。
荷包样式花纹,西域供品,皆符合皇家御用风范,昨夜从尸体身上薅下来的荷包,足以印证,当时面前的尸体,正是濯荫公主。
事不迟疑,把耳坠放回荷包,盖上锦盒,孟昱起身端起锦盒往外走。
秋实端来汤药,望向朝门外疾步离去的孟昱,大声喊着:“小姐,你这驱寒药还没喝呢?再忙,身体要紧,也要先照顾好自己。”
扭了一个弯,孟昱拐回来,端起药水,咕噜灌下喉咙,一口饮尽,倒扣碗底,展颜舒笑:“喏,我喝完了。”接着继续摸摸秋实的额头,“我有要事,出去找韩曜一趟,速速回来。”
“小姐!”
秋实唉声叹气,这才刚刚到京都孟家新宅,老爷都还没见着,至于那么火急火燎地赶去看韩公子。
原是昨夜,孟昱一行连夜进京,向朝廷禀告白河底一河尸体案件。
将孟昱送回孟府,韩曜连夜觐见皇上,交代白河夜船的虚假传闻,并将发现濯荫公主尸体一事如实禀告。
孟府里,孟津轼外出差事两日,正逢公事结尾,听得家中下人匆匆急报,孟家小姐已回到府中,只是全身衣衫湿透,染了风寒,他急忙交代属下剩余公务,风火兼程,返回京都孟府。
孟府门口,孟昱正踩着小凳上马车。
不远处,焦急的声音响起:“昭昭,昭昭你身体如何?让为父好好瞧瞧!”
掀开帷幔,孟津轼眉头皱成川字型,目光难掩焦急的心情,慌忙下了马车,朝孟昱方向快步走向前,全然不顾平日里威严气势。
愣了愣,孟昱眼眶渐渐攒起猩红,眼尾夹着一滴泪光,已有十年未与父亲亲密相处,心中涌动的想念在此翻滚剧烈。
她吸了一口气,将眼泪憋了回去,站在原地,怔怔望向孟津轼。
儿时承欢膝下,自从被歹人掳走胁迫,过后放养儋州,时值除夕,两父女才有见面机会,渐渐地,疏远关系。
一开始,孟昱只觉熟悉的陌生气息扑面而来,直至父亲双手搭在自己双肩,神色凝重又热切地检查。
孟津轼:“喝过药了吗?是不是很苦。”
点了点头,孟昱喉咙嗯声应话:“刚刚才喝完。”
说话间,孟津轼从袖袋里掏出一包牛皮纸包得严整的蜜饯,轻手轻脚一层层打开放在掌心,期待语气:“快尝尝,小时候你每次吃完药都要来一颗蜜饯压压药汤苦味。”
孟昱浅笑一下,还是说出来,“爹,我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吃药哭鼻子的孩童。”
哑然,孟津轼缓缓开口:“长大了,孩子长大了……我也老了。”话毕,手脚忙乱地折叠包着蜜饯的牛皮纸,可折半天,怎么也折不回原来的折痕。
不想扫兴,孟昱接过牛皮纸,拿了其中一颗形状较小的蜜饯,放在嘴里,笑说:“这蜜饯,还是小时候的味道,和儋州老朱蜜饯无差分毫。”她将牛皮纸按原来折痕包好,“剩下的蜜饯,我嘴淡的时候慢慢吃。”
孟津轼:“好……好。”
孟昱搀扶着孟津轼,两人一同走回孟府。
回来孟府,孟津轼便将孟昱引进祠堂。
推开户牍,映入眼帘的便是排列整齐的孟家先祖牌位,规整地立在神龛里,供桌上摆设陈列香瓜糖果供品,香炉里升起袅袅香烟。
孟津轼走向前,点燃一柱烟,恭敬地祭拜先祖,退至一侧,然后,递给孟昱一柱点燃的香火,声音哑然:“给你娘还有孟家先祖上香。”
孟昱:“是,爹。”接了香火,孟昱拜了拜,把香烟插入香炉,呜咽喊道:“娘,我来看你了。”
她注视向牌位,在蒲团上三叩首。
祭拜完毕,出了祠堂,两人一路无言,只有屋檐搭巢的喜鹊叽叽喳喳叫唤。
来到孟津轼书房,孟昱在孟津轼的指引下,坐在一处椅子,双手交叉搭着,垂眸望向双腿。
孟津轼:“抬起头来,让爹好好瞧瞧,咱家姑娘长大成人了……是该好好许……”
还没等孟津轼说完,孟昱抬起头来,眼神坚毅,直抒胸臆:“爹,我还不想这么早早嫁人,京都里,我就和爹熟识,十年来,还只能除夕见上一面,现如今,贸然让我嫁作陌生男子的妻子,我……我终究是不愿的。”
孟津轼蹙眉,哀叹一声:“可你长大了,爹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更何况……”
他不再言语,回想十年前,被掳走胁迫的孟昱,他想起来,当时的决定,无愧天地百姓,可,最对不起的,还是这个女儿和她早走的娘亲。
将幼小女儿放在身边照看,一是自己一个糙汉,二是公务繁忙,三是仇家众多,恐疏忽了女儿,便放养儋州,有她祖母照看。
现如今,女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从前昭昭笈第之年,有略微提到男女婚事,被女儿以照顾祖母为由挡了去,如今,自己官升高位,女儿又在自己身边,他得为她谋划后路,找个好人家,大理寺卿的位置可不是这么稳做的,若是某一日,他不在了,他的昭昭,孟家的日子。
想到这些,孟津轼扶额头疼。
孟昱抬眸看着父亲久久不语,最后扶额为难,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起身,行到孟津轼身后,抬手揉搓孟津轼的太阳穴,轻轻问道:“爹……还疼吗?”
轻柔的舒适从太阳穴传播至头皮,孟津轼轻轻点了点头,闭眼享受:“我们昭昭还像小时候这般贴心。”
孟昱:“爹,舒服我再给你揉揉,公务繁忙,案件处理需要时间,爹的身子骨也同样需要注意。”
外出差事两日,书房办公几案堆叠厚厚两沓。
“是是是,爹都听你的。”孟津轼沉浸在久违的亲情里。
想到了什么似的,孟津轼睁开眼皮,盯着几案的公务案件看去,眼眸渐渐暗沉。
“昨夜,你是不是从白河回来的?还发现了一河的尸体。”孟津轼声音低沉,扭头看去孟昱。
孟昱垂眸,放下按在太阳穴的手指,走了两步,来到孟津轼面前,双眼直视。
“是的,我掉入了白河,在河底看见许多发涨的尸体,恐是有了年月。”
孟津轼:“当时,看见那些尸体,你不怕吗?”眼底隐隐约约透出担心,久久见孟昱未言语,哈哈笑了起来,“不愧是我孟津轼的女儿,你爹我办案多年,鬼都不怕,还怕几具尸体,何况是我女儿。”
“爹……!”孟昱蹙眉一下,吞吞吐吐:“我……我还是怕的,当时都吓得面色惨白。”
孟津轼挑眉,尴尬地止住笑声,摸摸下巴的黑须,嘴角抽动,找补问话:“你可是一人不小心落入水中的?”
想了想,孟昱如实交代:“并不是我一人落入水中,当时,有男子落入水中,我急着救人,一不小心,从船上掉入河底,本来我就不会游泳,扑腾着沉入水底,才瞧见那些尸体。”
抓住了重点,孟津轼若有所思点头,“原来,只有你一个沉入水底,看见尸体,一个人,难免恐怖。”他急转话题:“竟是哪家男子?让你命都不顾,忙着救人。”
白皙的面颊瞬间泛红,孟昱捏汗不止,轻扯嘴角,溢出一抹怪异的微笑:“爹,落水的人早早成亲有了妻子,我那是救人心切,哪里在乎儿女情长。”
闻言,孟津轼的眉头越发紧蹙,自己闺女这情丝是还没发芽吗?
转念一想,女儿在儋州生养的高挑善良,时刻存有救人的念头,暂时没情丝就没情丝,京都男儿良婿,得好好择旋,何必去喜欢有妇之夫。
孟津轼看向孟昱,提问:“最后,又是谁救了你?”
蓦然,孟昱的心漏跳了一拍,眼神瞬间亮了一下,低眸睫毛轻颤,抿了抿嘴,“韩曜。”
“韩曜……五陵年少!”孟津轼眉尾惊地飞扬起来,“你怎么认识这活阎罗的!”
对于孟津轼的一言一行,神情变化,孟昱尽收眼底,诧异:“我们,路上遇见的,还有,爹,你好生生的给人家取那么邪恶的声号干嘛!”
孟津轼轻颤嘴角:“我……我和韩曜,也算同僚,他的行事作风,你爹还能不清楚,他明面上虽是通政使,查访各地,实际是都察司里的人,纠察百官,对待贪官污吏的手段,那是……”
后面的话,他不忍告知女儿。
孟昱反驳:“爹不也一样,惩治歹人,那些手段,我还能不知道。”
“你……!”孟津轼登时胡须高高翘起,而后冷静下来,淡然道:“你歆慕他!”继续解释:“他和爹算下来也是半个同行,我对外惩治歹人,他对内解决硕鼠,我们身边,树立太多敌人。我成日不着家,你是知晓的,我们公务性质雷同,韩曜,亦如此,爹,只希望你过平稳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