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戏 第3章 第 3 章

次日，霍府。

比起吉祥戏院，这里的氛围截然不同。高墙大院，哨兵林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肃杀。虽是堂会，宾客盈门，觥筹交错，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言谈举止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

戏台搭在花园里，四周挂起了挡风的厚毡，炭盆烧得旺旺的。

霍峥坐在主位，依旧是一身戎装，只是没戴佩枪。他端着酒杯，偶尔与身旁的人交谈两句，面色平静，看不出昨夜半分波澜。只有当他目光不经意扫过戏台后方那垂着的帘子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暗流。

压轴的《游园惊梦》终于要上了。

锣鼓一响，满场渐静。

沈清澜扮的杜丽娘袅娜出场。没了昨日《贵妃醉酒》的华贵雍容，此刻的他，一身素雅裙衫，水袖轻扬，眉间眼底锁着深闺少女的幽怨与情思。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嗓子一开，清润婉转，依旧抓人。但今日的唱腔里，似乎又多了一点别的东西。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一点隐藏在哀婉下的，脆弱的倔强。

霍峥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目光落在台上那人身上，像是被钉住了。

他看着“杜丽娘”在梦中与柳梦梅相遇，那欲说还休的娇羞，那情丝缠绕的缠绵。水袖翻飞间，沈清澜的眼波偶尔会扫过台下，掠过主位，轻飘飘的，不带停留，却像羽毛，一下下，搔在霍峥的心尖上。

唱到“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时，沈清澜的手指轻轻拂过自己的衣领，做了一个极细微的、欲解未解的动作。眼神迷离，望向虚空，仿佛真的看到了那梦中情人。

“咣当。”

霍峥手中的酒杯，不知怎的，竟脱手落在了桌上，酒液泼洒出来，染湿了桌布。旁边的侍从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收拾。

霍峥却恍若未觉，他的视线紧紧胶着在台上，下颌线绷得死紧。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坚冰似的面具下，是怎样的暗潮汹涌。

这戏子……是故意的。

他在戏里，嵌进了昨夜的回响。那眼神，那动作，那唱腔里若有若无的钩子，无一不在提醒着他，那梳妆台前的对峙，那拂过耳廓的气息，那手腕上留下的指痕。

戏是假的，情是演的。

可那挑衅，那试探，那无声的、大胆的引诱，是真的。

霍峥的手指，在桌下缓缓收拢，握成了拳。手背上，昨夜攥住那截细瘦手腕时感受到的肌肤触感，和那脆弱的骨骼似乎随时会被捏碎的错觉，又一次清晰地浮现。

他看着台上那个步步生莲、如幻如梦的身影，眼底最后一点冰封的理智，正在被一种更原始、更灼热的东西，寸寸侵蚀。

戏，还在唱着。

而戏台之下，某些东西，已经悄然脱缰。

……

堂会散时，已是月上中天。

宾客们揣着各自的心思，在卫兵肃立的目光中陆续离去。喧嚣褪尽，偌大的霍府后院只剩下风吹过光秃枝桠的簌簌声，以及主屋里尚未熄灭的灯火。

沈清澜卸了妆，换上自己的青布长衫，被一名沉默的副官引着，穿过几重寂静的院落，停在一扇紧闭的梨花木门前。

“九爷在里面等您。”副官低声说完，便垂手退到廊下阴影里，如同隐形。

沈清澜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简洁硬朗，多是深色木质家具，唯有靠窗的书案上摊着几份文件，一盏绿罩台灯洒下昏黄的光晕。霍峥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脱去了军装外套，只着一件白色衬衫，肩背线条在布料下显得宽阔而紧绷。

听到门响，他并未回头。

空气里弥漫着残留的烟味，还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沈清澜站在屋子中央，没有靠近，也没有开口。他手腕上的青紫在灯下似乎更明显了些。

静默在持续，仿佛一场无声的较量。

终于，霍峥转过身。台灯的光线从他侧后方打来，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看不清眼神，只能感觉到那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自己身上。

他一步步走近，军靴踏在地板上，没有刻意放重，却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跳的间隙。直到两人之间只剩半步距离，近得沈清澜能再次清晰地闻到那股冷冽的烟草气息，混合着一种危险的、独属于这个男人的侵略感。

霍峥的视线掠过他苍白清瘦的脸庞，最后定格在他微微敞开的青布长衫领口处，那一小段白皙脆弱的脖颈上。

他没有用手，而是抬起拿着一个金属打火机的手，用那冰凉的边缘，轻轻蹭过沈清澜的喉结，正是昨夜被枪口抵住的地方。

动作缓慢，带着一种审视玩物的狎昵，和不容抗拒的掌控。

沈清澜呼吸一滞，脖颈处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但他没有躲闪，反而抬起眼，迎上霍峥阴影下的目光，嘴角那点惯有的、若有似无的弧度还在，只是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锐利地一闪。

“九爷这是……”他声音放得轻，带着点刚刚唱完戏后特有的沙哑，“检查猎物？”

霍峥的手指顿住，打火机的金属外壳贴着温热的皮肤。他俯身，靠近，气息几乎喷在沈清澜的耳廓。

“检查？”他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温度，“我是在想，你这把能要人命的嗓子，要是喘不上气，会是什么动静。”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抬手，不是用打火机，而是带着薄茧的拇指指腹，重重碾过沈清澜的下唇——那昨夜被葡萄汁染红的地方。力道不轻，带着惩罚和占有的意味，瞬间剥夺了所有言语。

沈清澜闷哼一声，唇上传来轻微的刺痛和灼热感。

下一刻，霍峥的手已经移开，仿佛刚才那逾矩的动作只是幻觉。他退后半步，恢复了那副冷硬的模样，只有眼底翻涌的墨色泄露了方才一瞬的失控。

“《游园惊梦》，”他盯着沈清澜微微泛红的唇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冽，“以后只准在霍府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