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戏 第1章 第 1 章

北平的冬夜，风跟刀子似的，刮得人骨头缝都疼。但吉祥戏院里头，却是另外一番天地。暖烘烘的炭盆子驱散了严寒，水汽混着脂粉香，氤氲成一片朦胧。锣鼓点儿急急风敲得人心头发紧，满堂的喝彩声几乎要掀了屋顶。

压轴的是《贵妃醉酒》。

台上那人，穿着金线勾边的宫装，水袖一甩，眼波一流转，便是说不尽的缠绵缱绻。嗓子一开，清凌凌，脆生生，像玉珠儿滚盘，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慵懒沙哑，真真是把人的魂儿都给勾了去。

“海岛冰轮初转腾……”

他叫沈清澜，北平城里头一份儿的角儿。人红，脾气更傲。

二楼正对着戏台的雅座，独占着一方天地。穿着深灰色呢子军装的男人靠在椅背上，指间夹着半截香烟，没抽，任由那青白的烟缕袅袅上升。他目光沉静，落在台上那颠倒众生的“杨贵妃”身上，看不出喜怒。旁边侍立着两个腰杆笔直的卫兵，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这就是霍九爷，霍峥。北平城里跺跺脚，地皮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戏正唱到妙处，满堂彩。按规矩，这“贵妃”该朝着这最重要的雅座方向，施一礼，讨个赏，或者说，是给个面子。

沈清澜也确实水袖轻拂，朝着二楼微微一福身。

可那腰，还没弯到三分之一，就直了起来。那双眼，眼角还带着妆勾勒出的绯红，视线从霍峥脸上掠过，没有片刻停留，仿佛只是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然后，他迤迤然，转身就下了台。

留下满场的寂静，和霍九爷座位上那骤然被捻灭在烟灰缸里的香烟头。

“嘶……”台下响起一片压低的抽气声。

“这沈清澜……疯了不成？敢撅九爷的面子？”

“完了完了，我看他啊，见不着明天的日头了……”

“嘿，一把好嗓子，可惜了……”

议论声嗡嗡而起，像骤然炸开的蜂群。谁不知道霍九爷的手段？那是真能让人悄无声息就消失在北平城的。

后台这会儿正乱着。卸妆的，换行头的，班主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一见沈清澜进来，立刻扑了上去，压着嗓子，声音都带了哭腔：“我的小祖宗哎！你……你这不是要了我的老命吗！那是霍九爷！霍九爷啊！你当是那些捧着银元来听戏的少爷秧子？你……你赶紧的，想想怎么补救，要不我去求求情……”

沈清澜没理他，径直走到自己那张堆满了头面、胭脂水粉的梳妆台前，坐下。镜子里映出一张卸去浓彩后，依旧清俊得过分的脸，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和疏冷。他拿起细棉布，慢条斯理地蘸了头油，开始擦拭脸上残余的油彩。

“补救什么？”他声音有些淡，带着刚唱完戏后的微哑，“他霍九爷是听戏，还是听我磕头？”

“你……！”班主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下文，最后一跺脚，惨白着脸往外走，“罢了罢了，我这条老命，早晚交代在你手里！”

其他伶人、伙计都远远躲着，不敢靠近，只拿眼偷偷觑着这边，眼神里满是同情和恐惧。

夜更深了。

戏院散了场，伙计们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动静都放得极轻。班主到底不放心，又哆哆嗦嗦凑过来，还想再劝。

沈清澜已经换回了常穿的青色长衫，外面罩了件灰鼠皮坎肩，正跷着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露出一截白皙瘦削的脚踝。他手里拈着一颗紫莹莹的葡萄，正慢悠悠地剥皮，晶莹的果肉在他指尖颤动，汁水染上指尖，留下一点暧昧的淡紫。

“班主，慌什么。”他眼皮都没抬，“天塌下来，不也得先砸死高个儿的？”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戏院那两扇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冷风裹着寒气，呼啦一下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纸张哗啦啦作响，炭盆里的火苗都猛地一暗。

霍峥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意，大步走了进来。军靴踏在老旧的地板上，发出沉重而清晰的回响，一声声，敲在人心尖上。他没戴军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色冷硬，眼神如同结了冰的深潭，直直射向梳妆台前那个依旧安稳坐着的人。

他身后的卫兵迅速散开，控制了出入口，戏院里残留的几个人全都吓得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班主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下去，被霍峥一个眼神制止，僵在那里，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整个后台，霎时间静得可怕，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霍峥一步步走过去，走到沈清澜身后，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沈清澜完全笼罩。他能闻到沈清澜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脂粉和皂角的味道。

一把乌黑锃亮的勃朗宁手枪，被霍峥从腰间拔了出来，“咔哒”一声轻响，上了膛。冰冷的枪口，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缓缓地、不容抗拒地抵上了沈清澜脆弱的喉结。

压力传来，沈清澜不得不微微仰起了头。

他喉结在那冰冷的压迫下，轻轻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抬起了眼。

那双眼睛，在卸了妆后，清凌得如同浸在冰水里的黑琉璃，此刻却漾开了一点极淡的，近乎挑衅的笑意。他仿佛没感觉到那能瞬间夺走生命的凶器，反而将刚刚剥好的那颗葡萄，用指尖拈着，轻轻在自己的下唇上涂抹开来。

深紫色的汁水晕染开，将他原本有些淡白的唇，染上一片惊心动魄的、糜艳的嫣红。

“听说九爷今晚上……要弄死我？”沈清澜开口，声音比台上更沙哑些，像羽毛搔过心尖，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勾引。

他嫣红的唇角弯起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眼波斜斜向上，睨着霍峥紧绷的下颌线。

“那还等什么？”他轻轻地说，气息几乎拂在霍峥持枪的手腕上，“过来啊。”

霍峥的眼神骤然变得幽深，握枪的手背，青筋隐现。空气中弥漫开无声的角力，危险得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下一瞬就是血溅五步之时——

沈清澜忽然毫无征兆地向前倾身。

冰凉的枪口更深地陷入他颈间的肌肤，但他似乎全然未觉。他的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青色的残影，温热的呼吸瞬间凑到了霍峥的耳边。

那距离近得过分，唇瓣几乎要贴上霍峥的耳廓。

他用一种极低、极轻，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清的气音，带着某种洞悉一切的笑意，慢悠悠地，一字一顿：

“你昨晚……偷看我换戏服时……”

他顿了顿，满意地感受到耳边身躯瞬间的僵硬，和抵着自己喉咙的枪口那微不可查的颤抖。

然后，他吐出剩下的话，带着一种残忍的天真：

“……怎么没见九爷您，这么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