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荣煦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望着林相生出细纹的眼角,压制住内心的不适,得体地笑道:“其实不必如此麻烦,只要郡主不嫌弃卫某,两家缔结秦晋之好,坊间再多传言也都可消弭于无形,阿熙那边自有父亲、母亲管教。除非,伯父并不想郡主下嫁伯阳侯府。”
他当然不愿意,林朝暮冷笑,他若愿意,又怎么会三番五次推拒卫家的婚事。
这一点,只怕卫荣煦比她还清楚。
林相面色一滞,尴尬地笑了两声:“贤侄误会了,实在是我将翁阳养得顽劣不堪,这番又伤了二公子,心中过意不去。”
“都是小辈间胡闹罢了,哪里就这么严重了。”卫荣煦仍然得体地微笑,“阿熙的性子,我再熟悉不过,今日定是他先惹事生非开罪了郡主,既是他无礼在先,郡主有所反击又有何错?”
“莫说今日郡主只是扎伤他小惩大诫,就是断他一条胳膊也是他自找的。这样莽撞、不识礼数的性子,若放任自流,来日在圣上面前还不知要闯出多大的祸事来。”卫荣煦煞有介事地补充。
林相一时无言,这番局面,若卫家不叫冤、不叫屈,他拒亲的话又从何谈起呢?
“就是不知,这番闹剧后,郡主可还愿意同卫某一道赴宴?”卫荣煦眉间舒展,乘胜追击,笑意盈盈朝林朝暮看来。
端正的眉目,此刻竟显得柔和温情,让人不忍拒绝。
林朝暮这才细细打量起他的眉眼,她亦看过几处话本赞美男子姿容的句子,但是确实需要承认,卫荣煦的姿容即使在话本当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端方俊朗。
与方才的书生彼此之间当是不分伯仲。
更何况他云淡风轻的就让林相的精心筹划扑了个空,也确实聪慧。无怪陛下也要称赞他文武双全,乃京中翘楚。
林朝暮目光毫无顾忌地落在他笑意盈盈的脸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开口道:“那就请小侯爷替我开路。”
“林伯父,那卫某告辞,宴毕定亲自送郡主回来。”卫荣煦向林相行礼,而后翻身上马,调转马头,脊背分外直挺。
林朝暮踩在马车的小凳上,头也不回地钻进马车,扬长而去。
“老爷,我们不拦吗?”老管家有些忧虑地看着林朝暮远去的车马,心中纳闷,出了这样的事,先不说如何善后的问题,但总不该再让小姐四处游逛才对。
林相却站直了身子,一改方才的虚弱神态,变得神采奕奕:“拦?我们拦什么?圣上都说他们两人般配,郡主又是自愿赴宴,我们拦什么?”
“那您方才还说郡主与小侯爷不……”老管家有些茫然。
“卫家自然不是什么福地洞天,可这个火坑她非要跳,我们拖也拖了,拒也拒了,该做的都已尽力。女子婚后本就危机重重,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也是常事。将来便是太子登基,想替她讨回公道也挑不出我们的错来,何乐不为?”
有人愿意在前面替他冲锋陷阵,他坐享其成又有何不可,只可惜他这个女儿,同她母亲一样,有情饮水饱。
这样同她母亲如出一辙的愚蠢,能成什么大事,就算有太子撑腰又如何,太子能否顺利登基且还要看陛下圣意是否转圜,哪里腾得出手管她。
林相扭头看向老管家,低声问道:“对了,最近她的药量可有变化?”
老管家神色一紧,看了看周围,凑在林相耳边道:“方才我问过郡主身边的菖蒲,近日郡主似乎总是心神不宁,夜间服用的药量比平日稍大了一些。”
“难怪卫荣熙就说了那么两句话,她便克制不住动手了。”林相又看了一眼林朝暮离去的马车,轻嗤一声,“派人继续盯着,制药的那边不要漏出马脚,她谨慎得很。”
另一边马车咕噜噜地驶出林家深巷,方行不过两里,林朝暮便叫停了车马。卫荣煦勒马回望,夹着马肚缓缓停在马车窗前,声音温润:“郡主,可有何吩咐?”
林朝暮掀起车帷,全无方才的柔和,她神色冰冷:“小侯爷,可否上车说话。”
卫荣煦微微一愣,旋即翻身下马,有懂事的小厮立时伏在地上,撑着卫荣煦上了马车。
马车中暖香阵阵,一应的物品摆件都是林朝暮素日最喜爱不过的,时兴的熏香炉、各色糕点果子还有偶尔看两眼的话本。
卫荣煦不由细细望向面前斜倚在车中小几的女子,她鬓发高挽,杏眼微垂,眉尾浅淡入鬓,状如远山衔云,灵动轻盈。
卫荣煦瞧着她除却美貌出众,喜好做派倒与寻常的宗室贵女没什么不同。不禁觉得他父母和二弟忧心过重,翁阳并没有那么可怖,亦没有那么难以取悦。
“小侯爷,今日的事我当向你道谢。”林朝暮伸手递了一杯茶与卫荣煦,目光却聚焦在脚下铺就的狐毛毯子上。
“道谢?”卫荣煦微微讶异,伸手接过茶盅时还有些许不可置信。
他以为林朝暮还在为伤了他二弟的事耿耿于怀,他当即朗声道:“郡主言重了,阿熙自小被惯得无法无天,我是知道的,他是罪有应得,郡主无需挂怀。”
“他自然是罪有应得。”林朝暮神色如常,见他心生误会,更是直直盯住他的双眼,不许他错开视线,“我要谢的,是小侯爷的包容之心。方才,我父虽然说了许多不实不尽之言,但有一样确实没错。我自幼便嚣张乖戾,往后也不会改。”
“若是我们定下婚约,只怕需要伯阳侯府上上下下都得如小侯爷一般包容我才行。”林朝暮举着茶杯,迎上卫荣煦错愕的神色,跋扈得坦坦荡荡。
“因此,烦请小侯爷转告二公子,今日只是一个简单的教训。倘若来日,我再在他口中听到些不三不四,疯癫无状之语,就是嫁入卫家,我也定然要他口中三寸长的舌头。”
卫荣煦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话,方才还柔声细语,同其他闺阁女子全然无异的翁阳,怎么言谈之间忽然就吐露出如此狠辣恶毒之语。
他虽也常年习武,可从来只是在演武场上同世家子弟们比划一二,不曾真的上阵杀敌,浴血奋战,更不曾想过十几岁的闺阁女儿竟对此面不改色。
他只当是林朝暮故意恫吓他,想趁机威慑卫荣熙,但无论如何,他答应了父亲母亲,务必要讨得翁阳的欢心,促成这门婚事,因而骇然的神色只一瞬便被他遮掩而去。
他颔首:“阿熙这般张狂的性子,是要狠狠教训。郡主放心,我定会转告他,切莫再惹是生非。若有下次,我替郡主动手打断他的双腿。”
林朝暮明显察觉他的骇然,如此骇然还要强装无事,怎么看都不像是当真心悦于她,倒像是别有所图。
“是吗?那不如这次就叫卫二尝尝兄长教训的滋味,如何?如此一来,我们也算得上是京城中名声般配的一对佳偶了,想来父亲也不好再说什么拒婚的话了。”
卫荣煦只觉得此刻林朝暮浅笑凝望他的样子,很像是话本中套了人皮的厉鬼,一步一步诱导他变成不忠不义、不孝不悌之徒。
林朝暮看着卫荣煦迟疑的神情,忽然玩味笑道:“小侯爷吓坏了吧,翁阳说笑的。闺阁女儿怎会行如此狠辣之事,叫人骨肉相残呢,这不过是话本中的桥段说与小侯爷玩笑的。”
说罢,她拿起手边摊开的话本朝卫荣煦晃了晃,露出少女常有的调皮笑意。
卫荣煦攥紧茶杯的手,缓缓松劲儿,提起的心也渐渐沉下。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庆幸这原来只是少女一时兴起的恶趣味。
林朝暮脸颊飞起两朵红云,又垂下眼帘,看上去也并不像是那等喊打喊杀的悍妇,反倒是少女含羞,标致动人,尽管这标致之下是些惊世骇俗的恶趣味。
但只要她嫁入卫家,不管以前如何,以后都是卫家拿主意了。他对他的双亲很有信心,他能如此德才兼备,全仰赖他们的悉心教导。
他们的教导可远不是林相那般溺爱纵容可比的,即便是嚣张跋扈的翁阳也定会为之折服,心甘情愿改掉一身陋习,同他举案齐眉,为他叠被铺床,尽好为人妻子的本分。
思及此,他看向林朝暮的目光又不禁柔和起来,似是要将她这番柔情似水的样子全然刻画在脑海中,夜夜回味。
然而他尚且来不及细细欣赏,下一刻便见林朝暮朱唇微启,状似为难道:“话本中的桥段还是拘谨了些,只拔舌头有什么意趣,听闻前朝有削去五官四肢,浸泡酿酒的法子,倒是合用得多。”
只那么一瞬,卫荣煦忽然觉得林朝暮秀丽非凡的面容变得尤为可怖。
他几乎不能想象,这样满脑子残忍手段的女子若是在他身旁安睡会是何等可怖的情形,更不禁忧虑,若二人成婚,纵他文武兼备又是否有命活到第二日清晨。
就算他父亲母亲再如何善于教养,却也只怕难防心性狠辣之人的暗中偷袭。
茶盅不合时宜地碎在卫荣煦手中,锋利的瓷片扎得他手中鲜血直流。
他低头看了看顺着伤口汩汩而出的鲜血,快速开口道:“今日见血,恐怕是诸事不宜了,毁了郡主一套茶具,来日我定叫人亲自奉还套更好的。”
“这有什么,还是让我先替小侯爷包扎止血吧。”林朝暮自怀中取出方帕,刚要挨上卫荣煦的手掌,便被他错着躲开了。
他腾然起身,弯腰致歉:“岂敢劳动郡主大驾,卫某自回去包扎休息即可,耽误郡主出行,望郡主海涵。”
林朝暮看穿他的坐立难安,微微挑眉而笑,缓缓道:“既然小侯爷负伤,那今日伯阳侯府的宴会,只怕翁阳不能赴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