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的春日,海风褪去了凛冽,裹挟着咸腥与暖意,温柔地拂过州衙新漆的朱红廊柱。楼默之一身玄青常服,立于书案之后,指尖划过一沓墨迹初干的《海州市舶司新政条陈》。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纸页上投下斑驳光影,也映亮了他眉宇间破而后立的锐气。
“精简商税流程,厘定标准,裁撤冗余关卡……”
“扩建东港深水码头,增建仓储货栈……”
“鼓励民间海商结社,特许小额珍贝交易……”
条条款款,清晰而务实,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涤荡积弊后的勃勃生机。
窗外,碧空如洗,辽阔的海面上帆樯如林,鸥鸟盘旋。港口卸货的号子声、商贩的吆喝声、船板碰撞的闷响交织成一片繁忙而有序的乐章,仿佛这座饱经风浪的滨海巨兽,正舒展筋骨,发出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喘息。楼默之的目光越过窗棂,投向那片波光粼粼的蔚蓝,深邃的眼底映着千帆竞发的景象,仿佛已看到海州挣脱旧日枷锁,在更开阔的航道上鼓满风帆,驶向一个前所未有的繁盛未来。
与州衙一墙之隔,一条清幽巷弄深处,一座粉墙黛瓦的小院焕然一新。晨光熹微中,一块簇新的黑底金字牌匾被稳稳挂上门楣——“贝鉴官署”。
苏弦序独立庭中,一袭月白素锦常服,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挺拔。她环顾着这方属于自己的天地。小院不大,却收拾得极为雅致。几竿翠竹倚墙而立,枝叶婆娑,在微风中簌簌轻响,筛下细碎的光影。墙角那株虬劲的老梅,花期刚过,褪尽了红妆,只余下满枝嫩绿的新叶,在晨光下舒展着勃勃生机。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
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草木清香的微凉空气涌入肺腑,仿佛也注入了某种无形的力量,胸中激荡着前所未有的豪情与踏实感。不再是寄人篱下的“楼夫人”,不再是危机四伏中的“交易品”,她是海州第一位女官——贝鉴官苏汐痕。
步入正堂,陈设简洁却实用。一张宽大的花梨木书案临窗而设,案头,一枚新铸的“贝鉴”铜印在穿透窗纸的柔和光线下,泛着沉静内敛的光泽,印纽是一只抽象化的贝壳,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铜印旁,整齐地码放着几卷刚由市舶司吏员送来的文书——正是楼默之着人送来的南洋新到贝材的详细市舶记录与初步估价单。
“终于…开始了。”她低语,指尖拂过那冰凉的铜印,一股奇异的热流却从指尖直抵心间。是责任,是权力,更是她撬动这个时代、实现自我价值的第一块基石。
她铺开一张大幅的素白宣纸,炭笔在指尖灵活转动。笔尖落下,线条流畅而坚定地游走起来。一幅关于海州贝雕未来的蓝图,早已在她心中酝酿多时,此刻如同解冻的春溪,奔涌而出,跃然纸上。
高端贡品:精研光影与材料,打造独一无二的宫廷重器,维系苏氏贝作“御赐”荣光,稳固根基。
中端定制:面向富商文士,设计兼具艺术性与实用性的案头清供、文房雅器,让贝雕飞入朱门绣户。
普及工艺:打破家族秘技桎梏!设“贝艺学堂”,授基础技法、设计理念与光学原理。让贝雕手艺,能养活更多匠人,焕发出更广泛生机的燎原之火!
材料革新:以官身建立透明稳定的贝材渠道,摆脱对旧势力的依赖……
笔尖沙沙,一个个想法在纸上成型。她要让这凝聚了海洋精华与匠人智慧的艺术,不再仅仅是皇家贡品或深宅玩物,而是要真正融入这个时代的肌理,成为海州城一张耀眼的文化名片与重要的经济支柱。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进小院。林嬷嬷端着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盅炖得软烂的冰糖燕窝并几样精致小点,轻手轻脚地走进正堂。她脸上惯常的慈和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欲言又止的忧色,眉心拧着一个小小的疙瘩。
“小姐…”她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案一角,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方才…老夫人院里的孙嬷嬷来了。”
苏弦序从案头抬起头,炭笔停在半空。
林嬷嬷指了指托盘旁一个额外多出来的、描金绘彩的朱漆食盒。“说是体恤您新领了公务,日夜操劳,恐…恐伤了女子的根基,不利…不利日后子嗣安宁…特意赐下的上好血燕和阿胶固元膏,嘱咐您好生将养。”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孙嬷嬷还特意‘提点’老奴,说‘大人正值盛年,子嗣乃家族根本,若实在艰难,做正室的也该早做‘贤惠’的打算,主动为夫君张罗……”
“咔嚓!”
苏弦序执笔的手猛地一顿,力道失控,那支纤细的炭笔竟在她指间断为两截!半截滚落案几,在刚勾勒好的“贝艺学堂”草图旁,留下一个突兀、浓黑、刺眼无比的墨点!
一股冰冷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瞬间从脚底窜起,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这哪里是什么“关怀”?这描金朱漆的食盒,这“固元养身”的补品,连同孙嬷嬷那番“提点”,字字句句都是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向她最无法回避的软肋——无子,便是她苏弦序在这深宅大院里最大的原罪!而“贤惠”二字,便是逼她亲手将别的女人送上丈夫床榻的枷锁!
她死死盯着纸上那个丑陋的墨点,它像一滴浓黑的污血,晕染开来,仿佛要吞噬掉她刚刚描绘的所有蓝图与希望。贡品危机,她闯过来了;走私巨案的血雨腥风,她挺过来了;甚至在新婚夜冰冷的刀锋下,她也未曾彻底屈服。可如今,风浪暂息,她却依然被这千年礼教织就的、名为“无后”的森严罗网,牢牢锁住咽喉。
一丝忐忑悄然爬上心头。楼默之…那个与她并肩破浪、甚至以血盟誓的男人,他会如何看?他能顶住来自生身母亲的、关乎“孝道”与“家族香火”的巨大压力吗?那句“同舟共济”的誓言,又能支撑多久?
州衙书房内,气氛森寒。楼默之面前摊开的加急密报:
“楼砚明已携机密卷宗,乘‘顺风号’潜逃出海。目的地极有可能是倭岛!”
“倭岛?!”楼默之眸色沉凝如冰,指节泛白,重重敲在密报上那个刺眼的名字上。“发海捕文书!通传沿海诸卫所,严查所有离港船只!水师快船追踪拦截!”他声音冷冽如刀,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杀伐之气,“市舶司内部肃清再加紧!凡与赵德坤、楼砚明有牵连者,一律停职审查!”
楼砚明这条阴险毒蛇的逃脱,如同在楼默之心头投下一块巨大的阴影。这庶弟不仅心狠手辣,更与倭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携带的机密一旦落入敌手,后果不堪设想!这阴影沉重而危险,但此刻,另一份隐忧同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母亲对汐痕的步步紧逼,那无声的催逼如同深宅里悄然滋生的藤蔓,缠绕着汐痕,也缠绕着他。新政初启,百废待兴,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家宅不宁……楼默之捏了捏发胀的眉心,将这份混杂着愤怒、忧虑与一丝对苏汐痕处境的疼惜的情绪,暂时强行压下。风暴远未结束,他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与力量。
贝鉴官署的小院内,暮色渐合。苏弦序静静立在书案前,目光落在那刺眼的墨点和旁边那个华贵却冰冷的食盒上。最初的屈辱与愤怒如潮水般退去,沉淀下来的,是更深的冰冷与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她拿起断掉的半截炭笔,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地、狠狠地涂掉了那个象征着她困境的墨点!乌黑的炭迹覆盖了污浊,也覆盖了那一瞬间的软弱。
然后,她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这一次,笔尖落下,线条更加清晰,更加有力。她不再去想那深宅的罗网,不再去揣测未知的压力。风暴将至又如何?她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孤女。她握紧了案头那枚沉甸甸的“贝鉴”铜印——这是她的权柄,更是她的武器。
唯有实力,是她在这漩涡中立足的根基。她要用这“贝鉴”之印,鉴贝,鉴人,更要在这惊涛骇浪中,为自己鉴出一条生路!海州的天空看似晴朗,楼府的深庭却已暗流汹涌。她蘸墨挥毫,在蓝图上重重勾勒,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与斗志,都倾注在这笔下的方寸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