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黎晚立在原地低低唤了声。
谢岐侧首看过来。
女人站在灯光的暖晕中,鹅黄寝衣领口微敞,露出一段凝脂般的颈段,视线缓缓向下,白皙没入起伏曲线,浅浅潮意让那股莫名花香更加浓郁。
他颈侧鸦青色青筋一跳,干净长指合上书卷,起身时随着动作牵动背部肌理,寝衣布料绷出肩胛的凌厉弧度。
“安置吧。”他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三分。
闻言,黎晚懵怔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他是让她今晚宿在此处!
“不是,大人,我是……”
她的话被谢岐投过来的目光打断,
“聒噪,今日除夕,给你些体面,莫要多言。”
黎晚噎住,眼瞧着他坐到黑漆描金床榻上,欲要躺下时,终于忍不住直言。
“我是想说三皇子他……”
萧諴的名字才一吐出,高大身影如疾风袭来,电光石闪间,她的后颈倏地被一只有力大手捏住,纤细脖颈高高仰起。
“江非晚,你确定要在我的榻前谈论别的男子。”
男人恨怒地嗓音贴着她的耳边灌入,让黎晚浑身僵住
虽不知他又在发什么疯,可直觉她再多说一个字,他便要捏碎她的脖子。
他可是能一掌掐断饿狼脖子的主儿。
黎晚惜命般忙抿紧粉唇,努力侧仰着头,用湿漉的眼眸示意她不说了。
男人看了她很长一眼,后颈禁锢缓缓松开,她方深深松气。
夜半。
谢岐的床宽大得令人心慌。
黎晚僵直地躺在最外侧,锦被边缘硌在腰侧,泛起细微的刺痒。
谢岐平躺在里侧,他阖着眼,呼吸平稳,搭在锦被上的手骨节分明,随着胸肌线条微微起伏。
她小心翼翼维持着姿态,生怕惊扰了一旁阴晴不定的男人。
明明是要来同他说事的,岂料话一句没说,还要在这里憋屈一夜。
她知道谢岐不屑动她,与她同榻亦是为了安抚老夫人,故而她倒不怕他做什么。
只是这个男人存在感太强,叫她想忽略都忽略不了,只能紧紧闭着双眼,自我催眠入睡。
“嘭!呼呼”
一股劲风炸然将窗棂撞的巨响。
黎晚受惊般惊醒,身体本能后缩,半身即将滚落床榻之际,腰间忽然覆上一只温热手掌。
那手掌带着灼人的热度,透过薄薄寝衣烙在肌肤上。
黎晚尚未回神,已被一股力道带向里侧。天旋地转间,撞进一片坚硬暖热的怀中。
浅浅呼吸声伴着心跳声在耳边响着。
黎晚悄悄抬眼,越过那好看的薄唇,看到男人闭着眼,呼吸依旧平稳。
果真是高手,就算睡着了动作也如此敏捷,黎晚暗暗感叹。
旋即想挣脱他的怀抱,却发现圈在她腰间的手臂纹丝不动。
算了,就这样睡吧。
折腾了半夜,黎晚已累的睁不开眼,无奈叹口气,便徐徐入梦。
然,当女人的呼吸微沉后,黑暗中,男人的眼眸蓦地睁开,凸显的喉结微微滑动……
第二日。
黎晚醒来时,枕畔空荡,锦被另一侧只余几道褶皱。
“姑娘醒了。”
秀珠轻手轻脚掀开帐幔,“姑爷去练剑了,赵嬷嬷怕这里的丫鬟您用不惯,特叫我过来伺候。”
黎晚点头,起身梳洗,秀珠带了一身碧色金绣缠枝短袄长裙伺候她换上。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正在为她挽发髻的秀珠徒然惊呼一声。
黎晚转头向镜中看去,只见白皙娇嫩的后颈上,赫然显着几枚暗红指印,边沿已泛着淤青。
秀珠脸色忽变,压着音量问,“是姑爷昨晚对您?”
黎晚知道她想歪了,却也懒得的解释,只道了句无事。
早膳摆在枕云堂东次间,黎晚刚坐下,外面便传来脚步声。
谢岐着一身玄色窄袖常服迈进门槛,墨色织金腰带勒出宽肩劲瘦体型,身上还带着未消寒气,
“大人。”黎晚起身。
谢岐瞥她一眼,大刀阔斧在圆凳坐下,“坐。”
这里连早膳都比映月居丰盛许多,黑漆描金方桌上,甜白瓷碗盛着碧粳粥,水晶虾饺透出粉嫩的馅料,还有两碗酸笋鸡皮汤冒着萦萦热气。
两人无声用膳。
黎晚不敢用太多,堪堪吃了八分饱便停了筷箸。
谢岐耐心等她漱完口,方道:“今日初一,宫中设宴,你需与我同去。”
黎晚猛地抬头:“去皇宫?”
虽说做了一段时间贵女,可皇宫对她来说一直都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见她神色震惊,谢岐挑眉,“江府嫡女,幼时也是常出入皇宫,如今怎像没去过般。”
黎晚忙收住面色,低声解释,“就是很久没去,怕礼节规矩有失。”
谢岐看着她,曲起的指尖在桌面随意叩着,“有失便有失,你才嫁入侯府的,失礼也是失的江尚书的脸面。”
……黎晚噎住。
不屑与他扯口舌,黎晚蜷了蜷手指,试探开口。
“大人,我忽而想到,上次在府中见到了林家两位公子,林家到底是您外祖家,我却不甚了解,若是在宴席或别处遇见,岂不局促。”
谢岐抿口茶,淡声,“你想知道何事?”
“当时是小叔带着他们,就是……林大公子,他是怎么了?”
黎晚怕直接问林酉柯突兀,便先问了像傻子样的林康换。
“他幼时大病一场,醒来后便失了智,心智与孩童一般。”
谢岐扫她一眼,补充道:“他玩心重,你若遇上,离他远些。”
此话他不说黎晚也知道,她可不想再被个大男人缠住喊小仙女。
“那林二公子呢?”
黎晚见谢岐神情无异,接着道,“那日我看到林二公子是同四皇子一起,他会不会与四皇子……”
“你多虑了。”
谢岐打断她的话,“酉柯身子骨不好,常年待在府中,并未与朝中之人牵扯。他虽性子寡薄,本性却良善,你莫要小人之心。”
看来谢岐从未怀疑过林酉柯,黎晚心往下坠,不死心又问:“您与林二公子感情甚好?”
谢岐停住把玩指尖茶盏的动作,沉默几息后,复肃声道,“儿时我意外遇险,是酉柯舍命相救,自此,他的身子亦毁了。”
“原是这样。”
黎晚垂眸,难怪多智近妖的谢岐上一世会落得那样凄惨下场,原是被最信任的人谋算。
也幸而没有直接告诉他萧諴和林酉柯勾结之事。
以谢岐对她的态度,仅凭她的一面之词,又怎会相信林酉柯有害他之心,反而还会觉得这是她与萧諴串通的说辞,意在离间他和林家。
黎晚握拳暗思,捉贼拿脏,届时事实摆在面前,谢岐不信也得信。
今日宫宴,或许就是接近林酉柯的时机。
用完早膳,黎晚回到映月居休息片刻,便由秀珠秀禾伺候,准备宫中夜宴。
因是以谢夫人身份首次入宫,装扮上不能出一点差错,连老夫人都派康嬷嬷送了一支金钗步遥过来。
"姑娘就算梳上妇人发髻,也是娇艳夺目。"
秀珠将最后一根珍珠发簪固定,忍不住赞叹。
黎晚顺着秀珠的目光看向铜镜。
镜中女子一袭绯色织金云锦袄裙,头戴镶珍珠金色发钗,面容貌美白皙,真真是一位娇养的高门女子模样。
然,镜中人熟悉却也陌生。
走出映月居,谢岐正立与月门外,他身着一身玄色箭袖袍,金线云纹在日光下凛凛生威,玉带扣紧窄腰身,墨发尽数束于赤金冠中。
他的目光隔空与黎晚相遇,片刻后侧首,“动身。”
马车驶入朱雀门时,黎晚不由自主好奇地掀开车帘。
宫灯华丽,映得金瓦红墙恍若白昼,众多华贵马车同他们一道驶入,再由引路太监引进宫殿。
甫一入太和殿,殿内暖香扑面而来。
黎晚才在臣子家眷处落坐,便感受到了一道强烈的视线。
她朝侧前方看去,正对上一双冷厉眸子。
正是曾派杀手暗杀过她的人,琼英县主。
上次被绑杀,因忌惮她爹陈首辅,黎晚便没让父亲追究。
此刻再对上这位手段狠辣的高门贵女,黎晚挺直腰身,毫无畏惧地向她投去一道挑衅目光:有本事再来宁远侯府杀她啊!
果然,琼英县主读懂她的眼神后,搭在矮桌上的手握的泛白。
“陛下驾到!”
伴随着一声传唤,这场无声眼神战才堪堪停下。
黎晚跟随众人俯身行礼。
皇帝没有她想象中的高大威严,应是刚刚丧子的打击,让他看着十分苍老,明黄龙袍松垮地挂在肩头,玉带勉强束住消瘦的腰身。
他只在御座上坐了半刻,咳嗽声便盖过了丝竹之音,由身旁的老太监掺扶回了寝殿。
须臾,老太监曹顺折回,到谢岐身旁耳语,谢岐往黎晚处看了一眼,想示意她安分等他回来,可惜黎晚此时正握着银筷,蹙眉盯着盘中吃食。
竟是分不出心思看他一眼。
谢岐嘴角冷笑一声,起身随曹顺往养心殿而去。
黎晚确实没有注意到谢岐离席,她今日午膳用的少,本以为宫中宴席定是美味丰盛,能好好品味一回。
没成想,宫中的食物看着色泽诱人,却都是从御膳房做好,再绕过大半个皇宫呈上宴桌。
寒冷冬日,菜食早就凉透了,吃下一口,肚子都是堵的。
好在身后宫女适时为她添了杯热酒,她饮下后才觉舒坦。
放下酒杯,她悄然向四处张望一圈,想寻到林家人的位置,却发现那琼英县主又朝她看来。
黎晚刚想回敬个她的白眼,却发觉她的视线是落在自己方才放下的那只酒杯上。
黎晚蹙眉,这酒,有问题吗?
此时,养心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龙涎香也压不住那股苦涩。
皇帝半倚在明黄锦褥上,眼窝深陷,只在睁眼时,眸中方有光亮。
谢岐与太子萧瑜垂手立在榻前三步外,地龙的热透过靴底缓缓渗上来。
“谢卿的伤可好些了?”皇帝声音沙哑道。
谢岐微微躬身:“劳陛下挂心,已无大碍。”
“你养伤的这几日,老三抓了刺客拷问,已查明是皇后......”
皇帝剧烈咳嗽起来,太监连忙递上参茶,皇帝伸手推开茶盏。
“皇后调动老四养的私兵行刺你和老三,朕已将她禁足于坤宁宫,无令不可出宫半步,她,已同废后无异。”
混沌的目光转向谢岐,“谢卿,如此,你可满意?”
谢岐面上看不出喜怒,平声,“陛下圣明,臣不敢有异。”
皇帝重重叹口气,看向殿中鎏金香炉,炉中安神香燃烬的灰烬簌簌落下,如同他日渐衰败的身体。
“朕知道,朕的这些个儿子...”他喉间沉重喘息,“一个个都盼着朕早登极乐。”
太子萧瑜适时上前半步:“儿臣惶恐,儿臣愿以自身寿命换父皇康健万年。”
“行了。”皇帝突然攥紧锦褥,指节凸起如枯枝,“你既是太子,便从今日起监国,谢岐,你...咳咳...你辅佐太子。”
殿内烛光跳跃,映照在太子微微挑起的唇角。
“儿臣领旨。”
“臣领旨。”
二人走出养心殿。
太子难掩心喜之色,“谢卿当真让孤钦佩之至。”
“先借四弟之死让父皇疑心三弟,再诱母后出手彻底失势,此一石三鸟之计,当真精妙绝伦。”
“殿下谬赞”,谢岐淡定应了句,宫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太子脚步微顿,侧眸,“只是孤有一事不明,皇后派人暗杀那日,你既已脱身,为何折返去救江家女?连孤都知晓,她是三弟的人。”
谢岐斜睨他一眼,明显不想回答。
萧瑜耸了耸肩,不再追问。
须臾,一个小太监无声疾步而来,在谢岐耳边低语几句。
谢岐瞳孔微暗,朝太子道,“臣有要事,先行一步。”
话落,便大步而去。
太和殿内。
陛下走了,全殿人随意轻松起来。
黎晚余光瞥见一道极瘦极高的身影走出太和殿。
她眼眸一亮,是林酉柯,
按规矩,林酉柯作为林家庶子,是没有资格参加宫中新岁夜宴,可嫡长子是个傻的,林家便只能倚仗这位庶子了。
黎晚心思一动,林酉柯此刻离席,不知为何。
她抿了抿唇,起身决意悄悄跟去。
廊下宫灯被风吹得摇曳,黎晚提着裙摆轻步疾行,林酉柯青灰色的背影在红木廊柱间忽隐忽现。
黎晚四下环视,发觉他去的方向,竟是后宫所在。
一个外男,去后宫做甚?
疑惑间,行至长廊转角处,忽有浅浅药香袭来,她猝不及防撞进一片青灰锦缎的阴影里,抬头正对上一双鹰隼般黑亮的眼眸。
“嫂嫂。”
林酉柯的嘶哑病态的嗓音在这无人之处更显突兀,让本就吓了一跳的黎晚瞬间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