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忙不迭踩了刹车,在小区门口的路边稳稳停住。
俞漪同拉开车门,好像赌气一般,没给周从聿一个眼神,径直往小区走。
她的背影带着气,脚下却觉得悬浮。明明踩的平地,却好像回到了大礼堂里柔软的地毯上。
小区楼道是声控灯,有个灯泡线路老化了,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灯光也是时有时无、忽明忽暗。
俞漪同将肩头的外套脱下来攥在手里,慢慢地往电梯方向走。
脑海中还想着刚才在车里的情景。
这是她和周从聿认识这么多年来,周从聿第一次用如此淡漠的语气和她说话。
可能人和人的缘分尽了,有些事就真的回不去了。
俞漪同颓唐地想。
电梯屏幕上的数字跳到7楼,“叮”的一声门开了。
俞漪同用指纹刷开了家门,进门后没有第一时间开灯。巨大的黑暗将她笼罩,风卷残云般将她吸进了无边孤独里。
窗外还有零星几户人家亮着灯,风开始变大,呼呼地撞击在窗玻璃上,发出不小的声音。
远处有闷雷炸开,夏末的雷阵雨说来就来。
俞漪同只觉得闷。空气闷,心里也透不过气。
不知道到底是被拒绝了觉得丢脸,还是对她和周从聿从年少情深走到形同陌路感到悲伤,抑或是对四年前她的无理取闹又执拗不堪感到后悔。
如果时间回到半小时前,她一定不会在路边假装醉酒、假装等待。
也一定不会恬不知耻地问出那句话。
俞漪同将手里的衣服甩到一旁的沙发上,缓慢地弯下腰来。
将脸埋进手心里,肩膀开始颤抖。
-
钟叔看着俞漪同晃晃悠悠朝里走,终于没忍住转头问道:“俞小姐喝多了,一个人走回去能行吗?”
周从聿望着越走越远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才挑着眉冷哼道:“她没喝多。”
“一个晚上滴酒未沾,总共喝了两杯葡萄汁。”
汽车又驶进黑夜里,在无人的高架路上疾驰。
雨打在天窗上,钟叔默不作声地打开音乐。
是很舒缓的调子,掩盖了窗外的风雨声。他透过后视镜向后看,从送走俞漪同后,周从聿就闭上眼,静静地坐在后座。
脸上是遮不住的疲惫,与颓然。
夺目的红裙,是她年少时一度不爱穿的颜色,那时候俞漪同嫌红色艳俗,如今在她身上却衬得她皮肤白皙格外好看。
从周从聿走进大礼堂的那一刻,他就看见了她。
她的一颦一笑,热情地招呼到来的宾客,游刃有余。和曾经他记忆里那个害羞又内向,却总是窝里恨的女孩不同,在他们彼此分开的这几年里,他觉得俞漪同变了很多。
那时候他们是学生,从穿着高中校服到步入大学校园。如今俞漪同脸上有了进入社会后阅历更加丰富的雕琢,她明眸皓齿地站在那里,如愿以偿地完成了大学毕业前的理想。
留校工作,干的还是学生时代热爱的宣传事业。
收到江城大学邀请函的时候,周从聿原本是没有打算参加的。江大这个青年学者论坛他曾经听俞漪同提起过,每年一届,俞漪同那时候参加江大校报的学生采写工作,每次都叽叽喳喳地跟他分享这次又采访了哪位业界有名的学者。
周从聿刚回国,听从父亲周长宇的安排,借着在国外半导体行业学习工作积累的几年经验,进了自家通朗科技,终于成了他人口中名副其实的“小周总”。
于是在扔开邀请函的同时,他又改变了主意。
一曲终了,钟叔换了一首旋律稍显激进的曲目。
窗外有闪电划破云层,轰雷随后炸开,急雨嘈嘈切切。
车厢内的空调温度低,酒意仿佛在他的血液里流淌,顺着四肢散开来,让周从聿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冷。一如四年前见到俞漪同的最后一个冬天,他也是如此,打心底里觉得凉意横生。
那是一个雪夜。江城很少下这么大的雪,没多久就积了起来,上一次江城下暴雪记忆里还是2008年的冬天。
临近圣诞,街上都是张灯结彩的节日装饰,明晃晃的灯挂在郁郁葱葱的圣诞树上,堆积如山的礼物盒子缠着五颜六色的丝带。
俞漪同跟他发了好大的脾气,起因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俞漪同的火气大到周从聿急急忙忙从怀城驱车赶来,在江大门口的雪地里站了几个小时,而俞漪同却宛如人间蒸发般,没有回复一句他的消息。
冷意像一条蛇,顺着周从聿的脚底往上钻,冻得他生疼。寒风肆虐,如刀割般划过他所有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
连他的睫毛上都堪堪挂了些雪珠,一开口就是如雾似幻的水汽扑面而来。
俞漪同是在很久之后才出现在校门口的,彼时周从聿的手机已经快打到没电。她穿了件鹅黄色的羽绒服,带着厚厚的羊毛围巾,穿过雪色,从宿舍楼里走出来。
站在周从聿面前时,俞漪同的脸色平静,语气却让他觉得比这场雪更冷。
两个人的距离不远不近,周从聿在校门的这头,俞漪同在校门的那头。
雪还在下,保安缩在值班室里揣着手哈气,还不忘探头探脑地窥探窗外的情景。
江大依山而建,校园内的地势略高。俞漪同站在那,却让周从聿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两人之间好像有一条巨大的鸿沟,将彼此隔成了人生的对立面。
“周从聿,要不我们到此为止吧。”
周从聿愣怔着,俞漪同的声音像是一把刀,划破了两人之间难以维持的平静。
没有人能做到波澜不惊。
他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喉咙像是被这场雪冻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俞漪同不是第一次和他提分手。从高三到现在大四,四年里大大小小的争吵最后都会化为俞漪同一句轻飘飘的分开。她把分手当作是钳制住周从聿的杀手锏,正如邓轻姿曾嗤之以鼻地辣评:“你们结婚前要分九十九次手。”
周从聿上前一步,以为她这次还是和之前闹分手一样,伸出手想去拉她,却被俞漪同躲开。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要再互相耽误了。”
周从聿的手在半空中顿住,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反问道:“你什么意思?你觉得这四年我是在耽误你吗?”
手里的伞倾斜着落在雪地里,周从聿的肩头也霎时落满了白色,他用深沉的眸凝视着眼前人。
俞漪同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
她撇了撇嘴,别开了头。
一阵冗长的沉默,周从聿的眼里像是有一个漩涡。
随后,俞漪同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对。我已经放下你了,周从聿。”
就到这吧。
漫天飞舞的雪,在俞漪同走后没多久,就将她的脚印淹没,让人有一种她从未来过的错觉。
凛冽的风呼啸而过,雪开始下大。
周从聿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久到他的手脚开始发麻、钝痛,冷得没了知觉。
他踉跄着将双腿从积雪里拔出来,一转身,在路的尽头看到一个不算熟悉的身影。
孟修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着他像一座渐渐融化的冰雕,眼里满是受伤和隐忍。
孟修远撑着伞,另一只手揣在黑色大衣的口袋里,两人目光交汇,他迈开步子向周从聿的方向走来。
“等很久了?”孟修远的嗓音温和,这是周从聿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端详他。
一双丹凤眼,薄唇抿着,一举一动都做足了兄长的姿态。
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孟修远抽出一支递给周从聿。周从聿没接,他自嘲地笑着,熟稔地放到自己嘴边。
“啪”的一声,火光从打火机里窜出来。
孟修远深吸一口,烟雾缭绕中传来他深邃又沾染了不明笑意的声音:“实在抱歉,带漪同去市里过圣诞,下雪天路难开,耽误了时间,所以回来晚了。”
“你不会介意吧?”掸了掸指尖的烟灰,孟修远一字一顿地问。
-
钟叔将车停进观萃湾的车库时,这场雷阵雨刚好结束。
地面还是湿湿的,水汽蒸腾。
想到孟修远,周从聿才睁开眼,身体却没动。
钟叔见周从聿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审时度势地自己拉开门,给他留足了私密的空间。
他知道周从聿从小就这样,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把自己关在密闭的环境里自我调节。最久的一次就是和俞小姐彻底分开的那次,在房间里呆了整整一个礼拜没出来。
出来时只带了一本翻得纸张都皱皱巴巴的《小王子》。
车里的音乐戛然而止,周从聿只觉得心里堵。
车厢的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俞漪同的气息,淡淡的,将他困在此处动弹不得。
分开时俞漪同站在高位睥睨,重逢时却故意攥着他的领带。
原来这么多年,自己都从来没有读懂过她。
摸不透的人,不管过了多久,依旧让人费解。
他在俞漪同身上思考的时刻太多了。
周从聿又想起了孟修远打来的那个电话,询问俞漪同是否需要送她回家。
那么在他不在江城的这四年里,孟修远又送了她多少次。
脑海中似有烟花炸开,心底的软肉被啃咬得伤痕累累。呼吸急促间,周从聿开始痛恨自己的缺席。
一如他痛恨冬天里的每一场雪。
他从此不再过圣诞。
-
大雨过后是难得的好天气。
俞漪同睁眼时,刺眼的阳光正争先恐后地从窗帘缝里中涌进来。
暑假接近尾声,还有几天又是新学期开始,能够睡到自然醒的日子不多了。
上大学的时候,俞漪同就加入了江大的记者会,同期进去的同学陆陆续续退会,她一跟就跟到了大学毕业。带她的老师是宣传办的副主任,一直致力于江大校报的发展,在她的鼓励下,俞漪同也努力考进了宣传办,继续为江大的宣传事业做贡献。
而上个学期末,恩师退休了。
也就是说,这个学期开始,俞漪同要孤军奋战了。面对新媒体的异军突起,纸媒虽曾经辉煌,可也难免受到冲击。
想到这里,俞漪同痛苦地翻了个身,将自己重新扔回了被窝里。
手机震动传来。
是一串电话号码。
俞漪同抓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的手还没来得及放开,就被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吓了一跳。
和周从聿分开后她就换了手机,这串号码也就没有存进通讯录。
但她曾今日思夜想的数字哪怕没有备注,她也能一眼认出。
手机还在叫嚣,可俞漪同却不知道该不该接。
昨天做了一晚上的思想建设,在此刻又轻而易举地崩塌了。
俞漪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半晌才伸手点到绿色的接通图标。
两个人都没有主动说第一句话,就这样僵持了半分钟。
俞漪同的心在打鼓,又好像被一只手用力拧着。
窒息般的疼,她伸手去扯身上的被子,试图做一只鸵鸟。
周从聿却开了口:“带着你的证件下楼。”
简短又不拖泥带水,语气淡而没有感情,冷漠得像一台发号施令的机器人。
“去哪?”
俞漪同整个人闷在被子里,声音被笼罩得又黯又沉。被子下透出一点点日光,她用手扒拉开,像游鱼跃出了波光粼粼的水面。
“民政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