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到了宿舍。
岑野从怀里缓缓抽出了那张从档案里撕下来的纸,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纸业泛黄,边缘粗糙,墨迹却清晰如新——那是安娜修女写下的安魂弥撒仪式,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悲悯与绝望。
三人围成三角,将八音盒置于中心,如同举行一场古老而隐秘的献祭。
岑野双手交叠于胸前,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而庄重,一字一句地念出祷文:
“以慈母之名,召汝归来;”
话音刚落的瞬间,灯影忽地一晃,墙上的影子扭曲了一瞬,如同有风掠过。可门窗紧闭,玻璃上却浮现出一道道极细的裂纹。
“以纯心为引,洗汝罪愆;”
许朝阳耳畔忽然响起一声极轻的啜泣,转头却见田烬神色未变。
八音盒的金属外壳泛起一层幽蓝的冷光,转瞬即逝,指尖触碰的桌角竟微微发麻。
“以乐声为舟,渡汝离岸;”
地板微微震颤,脚底传来一种黏稠的触感,鞋底与地面粘连又分离,可地面分明干燥如初。只有一缕冷风从门缝钻入,拂过脚踝。
“愿光覆尔魂,愿静归尓眠。”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三人胸口同时一窒,心跳停滞半拍,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苦味。
田烬靠在桌子一侧,眼神锐利,警惕着四周每一寸阴影的异动。
许朝阳则紧盯着八音盒,呼吸放得极轻,生怕一丝杂音打破这神圣的节奏。
当最后一句祷词落下,岑野深吸一口气,右手缓缓伸向八音盒的发条。
金属旋钮冰凉刺骨,仿佛连接着另一个世界的脉搏,指尖触及时,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手腕蔓延,像有细小的冰针刺入皮肤,手臂上的汗毛根根竖起。
他拧动发条,一圈、两圈……齿轮咬合的声响在死寂中尤为突出,每一声“咔哒”都清晰可辨,节奏精准的近乎诡异。
然后——
叮叮咚咚……
清脆悦耳的旋律流淌而出,音符如露珠滑落花瓣,轻盈、纯净,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安详。
许朝阳耳中那旋律竟与童年母亲哼唱的摇篮曲重叠,鼻尖仿佛又闻到旧棉布被晒过的暖香,皮肤上浮起久违的温热感。
田烬的眉骨微微松开,刀锋下的手指也稍稍放松,肩背的紧绷感如潮水退去,耳边却忽然掠过一声极轻的叹息,像谁在他耳畔低语。
而岑野闭着眼,脸颊却被一滴冰凉的水珠划过,岑野下意识抬手拂过,指尖触到一丝冰凉,那水珠却无迹可循,只留下皮肤上一道短暂的湿痕,像泪,却不属于他。
音乐在空旷的宿舍里回荡,一圈又一圈,仿佛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试图捕捉那些游荡在黑暗中的灵魂。
墙角的阴影似乎变得柔和,像被水浸开的墨迹缓缓退去;窗外的风声也渐渐低缓,从呜咽转为低吟。
连那始终悬于头顶的压抑感,都仿佛在这一刻被轻轻托起。
他们屏息凝神,心跳随着旋律起伏,眼中燃起微弱却炽热的希望——
也许……真的可以。
也许诅咒即将解除,也许亡魂终得安息,也许他们能活着走出这座地狱。
然而,一曲中了。
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在空气中,余韵如烟,转瞬即逝,只在耳道深处留下一丝空鸣。
房间重归死寂。
什么都没有发生。
窗外的风依旧在呜咽,走廊深处的黑暗依旧浓得化不开,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童谣的诅咒,依旧像一把剑,高悬于他们头顶,冰冷而不可违逆。
失败了。
岑野的手还停留在发条上,指尖冰凉。
他的声音干涩的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为什么……?”
许朝阳猛地翻开那张仪式残页,逐字核对:“祷词没错……顺序没错……音乐也响了……到底缺了什么?”
田烬缓缓站直身体,眉头微皱,目光落在仪式残页上,神情凝重。
巨大的失落如寒流袭卷而来,几乎将三人吞没。
恐惧重新攥紧心脏——不是对死亡的惧怕,而是对“无解”的绝望。
他们拼尽全力,触到了真相的边缘,却仍被一道看不见的墙狠狠推开。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祷词少了某个音节?
是八音盒并非真正的圣物?
还是……那个“她”,早已篡改了仪式本身?
又或者——
他们漏掉了什么最关键的东西?
*
九点了,又是注视光斑的时间。
岑野半靠在床上,眼睛盯着墙上映出的那团模糊光斑,瞳孔微微失焦。
他的脑子像一台旧磁带机,反复倒带、播放、停顿——所有线索在意识深处被拆解、重组,试图拼凑出一个能解释一切的答案。
他的目光缓缓移开,最终落在门后那张泛黄的规则上。
“晚上十点后不许出门……”
“每天九点的光斑注视……”
“每天六点的祷告……”
……
这些规则到底代表着什么?
是警告?是保护?还是……驯化?
如果违反了,会怎样?
惩罚是即时的,还是潜伏的?
这不像管理,更像是洗脑的节奏——日复一日,用重复的动作磨去怀疑,消解自我,最终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成为这个游戏的一部分。
一个疯狂的念头毫无征兆的炸开:
如果……这些规则本身就是个陷阱呢?
如果所谓的“福利院规则”,其实是通往更深奴役的引路牌?
那么,真正的出路,会不会恰恰是逆着规则走?
还有晚上,门外响起的孩童嬉笑声……床底下那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呼吸声!
岑野猛地从床上直起身,心脏几乎撞上喉咙。
他意识到一个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自从那晚婴儿雕塑撞破门,他们搬到许朝阳房间后,床底下的呼吸声,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是巧合吗?
不,在这个地方,没有巧合。
他几乎是跳下床,一把拉开门就往外冲。
“大晚上你去哪儿?这玩意儿不看了吗?”许朝阳一头雾水。
“走,跟上他。”田烬却已站在门外,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
三人如影子般潜回原来的宿舍。
走廊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气息,昏黄的灯光在头顶闪烁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他们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未知的边缘。
门虚掩着,灰尘在月光下漂浮,空气凝滞,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数日,一切陈设都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
“你确定吗?”许朝阳压低声音,眉头紧锁,“什么都没有。”
他甚至趴下去,借着从窗缝漏进的惨白月光朝床底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只有积年的灰絮和几根断裂的木刺。
岑野没有回答。
他的直觉在颅内尖啸,像警报拉满。
他一步步走向那张曾属于他的木板床,指尖划过床架边缘,感受着木头的纹理与腐朽的气味,鼻腔里浮起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这张床……太普通了。
他忽然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床板的背面,手指叩击时,传来空洞的回响。
岑野站起身,眼神骤然锐利。
然后,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抓住床垫与床板的边缘,咬牙向上一掀!
“咯吱——”
腐朽的木头发出刺耳的呻吟,仿佛在抗拒被揭开的宿命。
月光斜斜地照进床板内侧——
三人瞳孔骤缩,呼吸瞬间冻结。
那层板下的空间,竟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用早已干涸发黑的血书写,层层叠叠,笔画扭曲如爬虫,却排列出一篇完整、怨毒至极的祷告词——
慈母啊,
是你埋葬了我们,在风雨未歇的夜里封死院门。
你打翻煤油灯,任火焰舔舐我们干裂的唇,说:“从今往后,在光里永生。”
你为我们剜去双眼,浸入幽绿盐瓮,困于永夜深处。
每夜你用银针穿引黑线,一针一针缝着我们的眼皮,哼着那首倒流的歌:
“醒吧,醒吧,孩子,梦里只有痛苦。”
你说神早已腐烂,而你代祂执刀。
我们信了,因为我们再没有名字,只剩编号烙在脊背如罪印。
你夺回名字,烧成灰烬,吹进我们无皮遮蔽、裸露神经的眼眶。
愿你的手永远冰冷,愿你的眼永远空洞。
阿门。
死寂。
只有风在窗外低低呜咽,像无数亡魂在齐声朗诵最后一句。
三个人如遭雷击,血液仿佛在血管中结冰。
这才是……真正的祷告词!
安娜修女的仪式本身并无差错,只是孩子的执念太过深重,而这篇血书,才是孩子们最后的控诉,是这阴暗福利院中唯一未被掩埋的真相!
原来如此——
所谓的“规则”,不是为了保护他们,而是为了让他们一步步变成听话的傀儡。
光斑注视,是精神同步;
十点禁足,是切断逃路;
慈母像,是信仰植入的锚点……
一切,都是为了同化。
就在这时,墙上的挂钟,时针和分针精准的重合在了“10”上。
晚上十点到了。
岑野三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绝。
他们没有丝毫犹豫,转身推开了宿舍的门,踏入了晚上十点后禁止进入的走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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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安宁儿童福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