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从地底渗出,裹挟着铁锈的腥气,像亡魂的低语,在忏悔室的铁门外盘旋。
他一把推开那扇沉重的门,黑暗涌出,遮蔽了视线。
岑野扑入其中,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石砖上,激烈的喘息着。
这里,是慈母执念的源头,
肩头那只蝶微微颤动,细碎的光点从翅膀上飘落,散入昏暗的空间。
与此同时,田烬在狭窄的走廊间疾驰,身后的咆哮越来越近,石质的脚步声震得墙壁簌簌落灰——慈母来了。
那尊由信仰与执念铸成的雕像,正步步逼近。
就在片刻前,岑野疯了一般嘶吼:“把雕像引入忏悔室!我知道怎么破局!”
他竟鬼使神差地信了,转身引敌深入,将这雕像一步步诱向忏悔室。
忏悔室的地面开始震颤,像是有什么在逼近。
岑野猛然睁眼,瞳孔深处仿佛有光芒闪现。
肩头的蝶振翅而起,双翼展开的瞬间,光芒如涟漪般荡开,撕裂了浓稠的黑暗。
空气中浮现出无数细密的光丝,交织成网,缓缓垂落。
整个空间被梦境浸染。墙壁褪去血污,化作温暖的鹅黄色。
下一瞬,田烬翻滚进门口,迅速起身。身后正是那尊慈母雕像。
雕像踏进来的那一刻,石屑簌簌而落。
慈母的雕像在黑暗中崩解,第一块碎石从肩头剥落,接着是手臂、肋骨、胸口——每一块石皮剥开,都露出底下微微起伏的皮肤,苍白如月,带着久未呼吸的冷意。
她睁眼。
阳光从高处洒落,穿过彩绘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斑斓的光影。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烤面包的甜味,像极了童年记忆里最温暖的早晨。
她站在福利院的大厅中央,白色长袍熨得笔直,袖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色胸针——那是她亲手设计的,象征希望与光明。她微微弯腰,张开双臂,脸上漾着温柔到近乎神圣的笑容。
“来,宝贝们,欢迎回家。”她的声音轻柔。
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怯生生地走进来,最小的不过五六岁,赤脚踩在冰冷的石砖上,冻得发紫。
孩子们慢慢靠近,有的低着头,有的偷偷看她。
她蹲下来,亲手为每个孩子套上毛线袜,系上新鞋带。她一个个叫出名字,递上礼物——手工缝的布偶、刻了名字的木哨、画着笑脸的铅笔……
每一份都不同,每一份都是她熬了夜、记了笔记,只为匹配每个孩子的喜好。
“每个孩子都该被记住。”她轻声说,“以后每年,我都会陪你们过生日。”
孩子们笑了,笑声清脆。
她牵起他们的手,带他们走进祷告室。墙上挂着她亲手绘制的壁画:母亲怀抱孩子们,星辰从她眼中洒落,照亮沉睡的世界。
钢琴声响起,是那首熟悉的《摇篮曲》。她站在前方,轻轻拍手,领着孩子们合唱: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爱你,妈妈永远守着你……”
歌声温柔如水,流淌在整个空间。
*
烛光摇曳,蛋糕上的十二根蜡烛静静燃烧。孩子们围成一圈,手拉着手,唱着跑调却真诚的生日歌。
歌声落下,蜡烛吹灭。
“每个人生来都在梦中沉沦,”她缓缓说道,声音庄重如祷告,“唯有睁开双眼,才能看见真实。今天,妈妈将带你们走出梦境,走向永恒的清醒。”
孩子们安静下来,眼神变得虔诚。她牵起一个孩子的手,带他走进忏悔室。那是一间温暖的房间,墙上挂着她亲手绣的经文,烛光柔和,空气中飘着安神的熏香。
“别怕,”她轻抚孩子的额头,“妈妈要帮你醒来,永远地醒来。”
针线穿过眼睑,缝合固定,刀刃缓缓切入眼球表层……血丝顺着脸颊滑落,孩子的眼球暴露在空气中,瞳孔剧烈震颤,却无法闭合。
但她依旧温柔地低语:“睁开眼吧,孩子。从此以后,你不再做梦,不再恐惧。你将看见真实的世界。”
一个接一个,孩子们被“净化”。他们的哭声、抽搐、痉挛,都被她视作灵魂挣脱梦境的阵痛。
她坚信自己在拯救。
她像一位真正的母亲,温柔、坚定、无私。她看着他们睁开双眼,迎接“光明”,心中满是救赎的喜悦。
直到——
最后一个孩子躺下。
她低头,准备执刀。
可当她抬起手时,手中的刀映出了自己的脸。
不对。
不是她的脸。
是那个被她开瞳的孩子的脸。
她猛地后退,心脏骤停。
四周景象开始扭曲。彩绘玻璃碎裂,阳光褪色,墙壁渗出暗红液体。冰冷的铁椅上,坐着一个个双眼被缝上、瞳孔凝固的孩子。他们齐刷刷地转头,空洞的眼眶直勾勾地盯着她。
而她,不知何时已被绑在手术台上,双手被皮带扣紧,胸口起伏剧烈。
“不……这不是真的!”她嘶喊。
可下一秒,她感到脸颊被一只熟悉的手抚过——那动作,温柔得令人心碎。
是她自己的手。
她看见“自己”站在台前,穿着白袍子,嘴角挂着慈祥的微笑,轻声说:“别怕,妈妈在帮你醒来……永远地醒来。”
“不要!住手!我才是你们的母亲!我才是——!”她疯狂挣扎。
但那“她”已执起银刀,刀尖抵上她的眼睑。
“不!!!”她嘶吼,身体像被无形的锁链禁锢,无法动惮。
“你给了我们痛苦。”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她开始颤抖,泪水混着血从眼角滑落。她想辩解,想尖叫,想说自己是为了救他们,是为了让他们摆脱梦魇的折磨!
“妈妈,”孩子轻声说,“你从来就没想救我们,你只是在害怕。”
“我没有错!”她大喊,声音撕裂,“我是为了救赎你们!梦是谎言!安眠是堕落!我给了你们真实!我给了你们清醒!”
可话音未落,四周的怨灵缓缓靠近,一只只冰冷的小手搭上她的肩膀、手臂、脖颈。他们开始吟唱——是那首《摇篮曲》,调子扭曲,像从地底传来。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妈妈……”
她拼命挣扎,意识开始撕裂。她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外力在拉扯她的灵魂——她要挣脱!她不能认罪!她不是凶手!她是母亲!是引路人!是唯一的清醒者!
“我不接受!!!”她怒吼,全身爆发出一股不属于梦境的力量,猛地向上冲——
现实世界,忏悔室内。
岑野猛然弓起背脊,喉头一甜,鲜血从嘴角溢出。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咳……咳……”他喘息着,手指死死抠进地面,“你……还想逃?”
他抬起血红的眼,死死盯着慈母雕像那双猩红的玻璃珠,声音沙哑却如雷贯耳:
“既然如此……那就给你机会。”
他双手猛然合十,蝶翼在他头顶展开,洒下一片星河般的光尘。
梦境,再度降临。
墙是白的,但旧了,角落发黄,有水渍。床栏是金属的,冰凉,心电监护仪在响,“滴——滴——”,节奏稳定。
窗外在下雪,雪片撞在玻璃上,碎开,滑下去。八音盒在床头,盖子半开,没响。她记得,只要轻轻一碰,它就会开始。
她低头看自己,护士服。
她站在一间熟悉的病房里。
床边坐着那个她第一个收养的孩子,穿着病号服,虚弱地喊了一声:“妈妈……”
她冲过去,跪在床前,紧紧抱住他,眼泪夺眶而出:“我在!妈妈在!你别怕,妈妈再也不让你离开!”
孩子笑了,伸手摸她的脸:“你终于回来了……我一直等你。”
她喜极而泣,亲吻他的额头,抚摸他的头发,仿佛要把这些年错过的时光全部补回来。
可突然——
孩子瞳孔骤缩,喉咙发出咯咯的声响,下一秒——
鲜血喷溅在她脸上、胸前、唇边。
她眼睁睁看着,却动弹不得,只能发出无声的尖叫。
“不——!!!”
她扑上去掰开他的嘴,用手去堵那不断涌出的血,可舌头已被咬断,牙齿深深嵌入血肉。孩子双眼翻白,身体抽搐,最终软倒下去,再无呼吸。
她抱着他,跪在血泊中,嚎啕大哭。
可就在这时——
病房的门又开了。
孩子重新坐在床上,虚弱地喊:“妈妈……”
一切重来。
她再次站在门口,孩子抱着八音盒,喊着“妈妈我怕”。
她再次冲过去,再次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再重来。
再失败。
再崩溃。
再重来……
无限循环。
每一次,她都拼尽全力想救他,可每一次,命运都冷酷地重复那场死亡。
她试过捂住他的嘴,试过提前叫醒他,试过砸碎八音盒……可无论怎样,孩子总会在某一刻,自己咬断舌头,死在她怀里。
她的尖叫逐渐变成呜咽,呜咽变成低喃,低喃变成无声的颤抖。
她抱着那具冰冷的身体,八音盒仍在播放《摇篮曲》,一遍,又一遍。
“我……真的错了吗?”
“我只是……不想你再做噩梦……”
“我只是……想让你永远清醒……永远安全……”
她的信仰开始龟裂。
一次又一次,她重复经历着失去。每一次都更痛,每一次都更清晰。
她开始明白,她所谓的“救赎”,不过是将千万个孩子推入她个人创伤的深渊。
她跪在血泊中,浑身颤抖,终于崩溃。她又回到了那间充满痛苦回忆的忏悔室。
耳边,响起一声声呼唤:
“妈妈……”
“妈妈,我们很想你。”
“妈妈,来梦里吧,来找我们。”
她抬头,看见那些孩子从四面八方走来,双眼空洞,却带着笑意。他们手拉着手,围着她,轻轻哼唱着《摇篮曲》。
她抬手,想碰他们,可手抖得厉害。他们没躲,反而靠近,一个女孩握住她的手,手是温的。她哭了,眼泪一直流,停不下来。
那个她最爱的孩子走上前,把八音盒放进她怀里。
“妈妈,我永远爱你。”
她胸口发烫,像有东西要出来。她低头,看见光从心口冒出来,凝成一颗珠子,透明的,里面好像有笑声,有歌声,有孩子叫“妈妈”的声音。
她的嘴唇微动,仿佛想说“对不起”。
她的身体开始发光,皮肤如琉璃般龟裂,执念如烟散去。她的意识在消融,记忆在瓦解,最后化作无数光点,升腾而起……
现实世界。
慈母雕像发出一声悠长的、似哭似叹的低鸣。
它那猩红的玻璃眼珠,缓缓流出两道血泪。
紧接着,整尊石像从内部裂开,蛛网般的纹路迅速蔓延,最终“轰”然崩塌,化为一堆碎石。
那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玻璃珠,泛着微弱却温暖的光。
它缓缓飘落,落入岑野的手掌中。
玻璃罐一个接一个炸开,碎片掉在地上,眼睛化成光点,变成孩子的样子。他们笑着,挥手,转身,走进一道光里,像萤火般升腾。
岑野跪在地上,肩头的蝴蝶轻轻振翅,随即化作光尘消散。他低头看着掌心的玻璃珠,那里面仿佛封存着一段漫长的悲鸣与执念。
“叮!”
多罗西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恭喜玩家岑野完成主线任务。】
【隐藏真相已全部解锁。】
【副本安宁儿童福利院即将关闭,请幸存者做好撤离准备。】
甜腻的提示音,此时如同天外纶音,在岑野几近破碎的意识里回响。
他几乎被抽干了。
每一寸肌肉都在哀嚎,精神力更是透支到了极限,眼前阵阵发黑,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昏死过去。
“……总算结束了。”许朝阳喘着粗气,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轻笑,“我还以为这次真要交代在这儿了。”
田烬收起长刀,蹲下身,一手撑住岑野的肩膀,将他从地上缓缓扶起。
【积分结算中……】
【是否返回生存大厅?】
“返回。”
风从窗外吹进来,凉丝丝的,像极了夜市的晚上。
岑野靠在墙上,看着那一点点消散的萤火。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
最后一刻,他看见小严回头,对他微微一笑,身影消散。
……
慈母啊……
若真有地狱,
愿你永不得入梦——
让你在永恒的清醒中,
听见所有孩子,
在瓶子里,
轻轻,
眨,
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