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蒋瑶喃的心情都很不好,走到哪里都感觉有人在背后议论她。
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背上,不致命,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的窘迫与格格不入。
作为她的同桌,陆凌风不可能没发现。
她总是闷闷不乐,上课时眼神放空,下课了就趴在桌子上,像个被戳破后蔫下来的气球,失去了所有活力。
陆凌风偶尔会看她一眼,眉头微蹙,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这事发生后的整整一周,蒋瑶喃都处于这种恍惚而低沉的状态。
周围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翳,连粤海市秋日高远的天空,在她看来也是压抑的。
直到某个周五下午,放学后,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最后一个慢吞吞地晃出校门。不想回宿舍,也不想面对任何人,她只是漫无目的地沿着街边走。
就在学校转角处的围墙下,她听到了一声细弱可怜的叫声。
“喵……”
她低头看去,一只巴掌大的小橘猫,正怯生生地缩在墙角,浑身脏兮兮的,瘦得能看见骨架,正用一双澄澈又惶恐的大眼睛望着她。
那一刻,蒋瑶喃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同样渺小,同样无助,同样与这光鲜亮丽的环境格格不入。
鬼使神差地,她走到旁边的小卖部,花了两块钱,买了一根烤肠。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掰开,将散发着肉香的烤肠递到小橘猫面前。
小猫咪起初害怕地后退了一步,但终究抵不过食物的诱惑,凑上前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边吃边发出满足的、呼噜呼噜的声音。
看着它依赖又满足的样子,蒋瑶喃一周以来冰封的心湖,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渗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耐心地喂它吃了半根烤肠,伸出手指,想轻轻碰碰它的小脑袋。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几滴冰凉砸在她的手背上。
蒋瑶喃抬起头,更多的雨点密集地落了下来,瞬间打湿了她的校服外套和头发。
哈。
她心里蓦地涌起一股荒谬又苦涩的自嘲。
看吧,连老天爷都在跟她作对。她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喂一只流浪猫,这么一点点微小的慰藉都不被允许。
是不是她蒋瑶喃,就不配拥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顺心?
雨水很快变得密集,周围的行人纷纷跑了起来。
小橘猫受惊,“嗖”地一下钻回了墙角的缝隙。
蒋瑶喃却不想动,她蹲在原地,任由雨水打湿自己,仿佛这种身体上的冰冷,能稍微麻痹心里那阵更深的寒意。
突然,砸在她身上的雨点消失了。
头顶传来雨滴敲打在伞布上的沉闷声响。
一道修长的影子笼罩下来,伴随着少年清冽平静的声音:“雨大了,不怕感冒吗?”
蒋瑶喃猛地抬头。陆凌风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手里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稳稳地遮在了她的上方。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好像只是顺手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蒋瑶喃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委屈、难堪、还有一丝被撞见狼狈的窘迫,交织在一起,让她眼眶发酸。
陆凌风没有多问,只是朝学校的方向偏了偏头:“走吧,先回学校。”
蒋瑶喃默默地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腿有些发麻,踉跄了一下。
陆凌风下意识地伸手虚扶了一下她的胳膊,很快又松开。
两人共撑一把伞,沉默地走在回校的路上。
伞面大部分都倾向了她这边,蒋瑶喃注意到陆凌风另一侧的肩膀被雨水洇湿了一片深色。
回到教学楼走廊下,陆凌风收起伞,从他那看起来永远整洁如新的书包侧袋里,拿出一瓶还带着温热的纸盒牛奶,递到她面前。
“喝点热的。”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蒋瑶喃愣愣地接过,掌心传来的温度恰到好处,不仅暖了手,似乎也顺着血管,一点点渗进了她冰冷的心口。
她低下头,小声说:“……谢谢。”
“不用。”陆凌风看了看她还在滴水的发梢,“回去换件干衣服。”
就在这时,宋小满撑着伞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上写满了担忧:“瑶喃!我找了你一圈,下雨了你怎么不接电话……诶?陆凌风?”
她看到蒋瑶喃手里的牛奶,又看了看旁边神色自然的陆凌风,聪明地没有多问,只是赶紧拿出纸巾给蒋瑶喃擦脸,挽住她的胳膊,小声而坚定地说:“走,我们先回宿舍。
别想了,那些破事不值得,我带了妈妈做的曲奇,可好吃了,都给你!”
手里是温热的牛奶,身边是好友关切的眼神和絮叨的安慰,刚才还有一把伞为她挡住了冰冷的雨。
蒋瑶喃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雨水的清新、牛奶的甜香,还有宋小满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
好像这个叫粤海的地方,这片曾经让她感到无比孤独和冰冷的校园,也并非全然是糟糕的。
它好像,也还有一点点不错。
她一定会好好适应这里的。
蒋瑶喃就像是一个打不死的小强。
即使班级里流言还在,但她已经不再继续在乎,别人说他们的,蒋瑶喃捧着一本从书店借来的《好心态是怎么养成的》看得津津有味。
但一些人的疏离还是很明显地出现了。
比如李悦——她跟蒋瑶喃是同组的值日生,和黄书意玩得不错,无形中疏远了蒋瑶喃。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空荡的教室,浮尘在光柱中缓慢游弋。
值日表上明明写着她和李悦一组,但放学铃一响,李悦就飞快地跑到劳动委员身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如释重负地背上书包,和等在一旁的朋友有说有笑地离开了,甚至没看蒋瑶喃一眼。
劳动委员有些尴尬地走过来,摸了摸鼻子:“蒋瑶喃,那个李悦她有点急事。秦一帆他也没人愿意跟他同一组,你就和他一组去倒垃圾吧,这样公平。”
蒋瑶喃拿稳手中的扫帚。
又是这样。
自从奶茶店打工的事情传开,这种无声的排斥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一开始她还会因为李悦的疏远,觉得有些难过,但现在已经不会了。她沉默点了点头,开始收拾讲台上的粉笔灰。
当她拖着沉重的垃圾袋走到教室后门时,秦一帆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个子不高,很瘦,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脸上带着一种同样习惯于沉默的表情。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自然地伸手接过蒋瑶喃手中那个更满的垃圾袋,把自己手里那个轻一些的递了过去。
“谢谢。”蒋瑶喃低声说。
“没事。”他的声音很平淡。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穿过夕阳笼罩的校园,走向位于角落的垃圾集中点。
一路无话,只有垃圾袋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和远处操场传来的隐约喧闹。
倾倒完垃圾,回程的路上,秦一帆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打工挣钱,其实也没什么。”
蒋瑶喃猛地抬头看他。
他目视前方,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有些模糊。“我家也穷。我爸在工地上,我妈给人做家政。粤海中学的人,家境都很好,他们不理解……反正就是,‘何不食肉糜’吧。”
蒋瑶喃愣住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地、不带任何怜悯或审视地对她说出这些话。
没有虚伪的安慰,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共情。她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忽然松了一些。
她跟秦一帆不熟。
但秦一帆却能够如此安慰她,只是因为——他们是一样的。
“……谢谢。”这次的道谢,比刚才真诚了许多。
秦一帆耸耸肩,终于侧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扯出一个微乎其微的、带着点自嘲的弧度:“不用谢。我们宿舍那帮人,讨论最新款的球鞋和游戏机的时候,我也插不上话。后来他们去唱KTV没叫我,我也就习惯了。”
一种“原来是同类”的感觉,在蒋瑶喃心中悄然滋生。
他们像两只误入华丽鸟群的麻雀,羽毛黯淡,与周遭格格不入。
沉默着走到教学楼楼下,秦一帆忽然停住脚步,望着公告栏里上学期优秀学生的红榜,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是向往的情绪:“其实,我期待分班的。”
“为什么?”蒋瑶喃疑惑地看着他。
“做凤尾,太憋屈了。”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每次考试都被碾压,老师眼里只有前面那些人。我想去普通班,当鸡头。至少在那里,我能喘口气,能被看见。”
蒋瑶喃沉默了。
她看着秦一帆,看着他眼中那种对“轻松一点”的渴望,心里却涌起一股完全不同的、近乎执拗的力量。
她完全理解他的选择,那或许是更理智、更舒服的路。
她也想过,若是当时留在泸县就好了。
但那也只是一念之间。
一个人说想死,并不是真的想死,只不过是想结束痛苦。
她之前说留在泸县多好,也并不是真的想留在泸县,只是想在粤海站稳脚跟。
所以她不愿意留在小地方。
永远都不会。
她不要回去。
不要回到那个虽然能让她当第一,却天花板触手可及的世界。
她宁愿在这高手如云的地方被碾压得粉身碎骨,宁愿忍受所有的白眼和孤立,也要死死扒住这个更广阔世界的边缘。
因为只有在这里,她才能看到真正的“明月”是什么样子——就像陆凌风那样的人,和他们所代表的,她从未接触过的生活与可能。
“嗯。”最终,她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表达自己截然不同的想法。
那天晚上,蒋瑶喃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听着宿舍里其他几人均匀的呼吸声,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秦一帆的话——“做凤尾太憋屈了”、“我想去普通班当鸡头”。
憋屈吗?
是的,每时每刻。
被比较,被轻视,被无视,每一次考试都是一次公开处刑。
可正是在这种憋屈里,她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在泸县当第一时,她以为自己已经很好了;来了这里,她才明白那不过是井底之蛙的自以为是。
宁做凤尾,不**头。
她在心里,又一次,无比清晰地对自己重复了这个选择。
即使尾羽被踩踏,被折断,她也一定要留在这凤凰栖息的地方。
她要看的,从来不是鸡群争食的那片方寸之地,而是凤凰所翱翔的,那片更高更远的天空。
她要在粤海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