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早溪村依山傍水,风水极佳。村子对面便是池塘,此时正值夏季,荷叶连连,迎风而举;池中菡萏欲绽,随风招展,倒显得生机盎然。
穿过池塘上的小桥,那头是碧色的小山,树木遮天蔽日。即使是这样热的正午,林中也十分荫凉,时有清风拂面,是个绝佳的夏日休闲之地。但这样的地方,村里的大人孩子也是不太敢深入的,据说此间灵气太盛,山中常有精怪,村民也不敢冲撞。
若是外来人或许会不当回事,认为一切只是村里人以讹传讹。但早溪村的村民是不敢造次的,祖上受过精怪恩惠,此事代代相传;年岁小的孩子也常能见到精怪——虽不能确定,但最好还是怀一点畏惧之心才好。
但不管早溪村村民怎么想,山间当真有很多精怪,虽不说数不胜数,但几十却确有其数。扈黎便是从小在山里长大的。
扈黎妖如其名,是只狐狸精,不知道是在哪个窝里长大的,但自开灵智以来一直是一只狐狸孤单地活着。大多数时候,扈黎都是自己一个妖自己在山上抓野兔过日子,有时候也会偷偷去村里偷半只烧鸡,还自学了一点人类的语言和文字。
说人话和识字都是看扈黎话本听戏学会的,人类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搭戏台,人类也总是偷摸在案桌前看带图的话本,因此毓秀聪慧的狐狸(扈黎自封的)学会这些自然是水到渠成。他颇为得意,还给自己取了个张扬明了的名字,叫大家一看便知道自己是话本里那种诡秘莫测的狐狸精。
学了一点人类的知识,扈黎便常常自鸣得意,不再吃生食,日日装神弄鬼,去村民给祖上建的祠堂里偷吃贡品;经常跟山里的鸟精、松鼠精等夸夸其谈,左不过是什么“山中无老虎,狐狸称大王”,“虎假狐威”,唬得刚开灵智的小妖精一愣一愣的。
但时间一日日过去,当扈黎再度下山看书生小姐的戏文时,不由得心底泛起一丝羡慕,犹豫很久,终于下定决心,离开这里,去外头闯一闯。
那日正值村民们祭祖,是难得的好日子,少不得搭好戏台子,请乡里名气最大的戏班子来唱两出。经典的戏不能少,流行的新戏也得唱。今年最流行的《缘花记》,扈黎兴冲冲地赶去看了。他才不管究竟是《缘花记》还是《花缘记》,有得看就行。
台上的戏文还是老一套,穷书生和小姐私相传授,违抗父母之令,但实在勾狐狸的心!
等演到皇帝欲下令让书生尚公主,小姐心碎时,村民们怨声载道,恨不得冲上去拉着小姐出来同书生拜堂。
“嗐!”戏台不远处的祠堂门槛上,一只狐狸长长地叹息。
这狐狸个头小巧,浑身玉雪般白,一缕杂毛也无,皮毛油光水华,京中贵人穿的上好貂裘,其滑溜程度也不及其万分之一,属实是难得一见,十分可爱。
这便是扈黎。
狐狸的眼力和耳力很好,不用凑太近也能看清戏台上戏角的扮相,戏腔也听得分明。这些年扈黎一直是坐在这听,唱戏时台前是最为热闹的,欢呼声一阵接一阵,祠堂无人看守,坐近点也不会有人发现。
台上的小姐哭得凄婉,扈黎也心碎一地。
即使隐约知晓后头的戏是皆大欢喜的,扈黎依旧是望眼欲穿,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地上不停甩,爪子在门槛旁使劲刨着,湛蓝色的眼睛泪光盈盈,哼唧个不停,显得异常可怜。
戏已经演到最后一幕:皇帝知晓了事情的原因,不治书生抗旨之罪,也不责备二人违背父母之命私通;相反,皇上被二人生死相随的情意打动,给他们赐了婚。戏幕在二人拜堂对唱的时候落下,台下掌声如雷,气氛鼓动。
扈黎呆呆地望着渐渐放下的红绸,如同一块楞木的石头,一动不动,直到人们再打算祭祖才慌不迭地往对面山上溜了。
一边跑,脑子里却不断想到今天看的戏文,扈黎不由得心生艳羡:“难怪仙女常说‘天宫岁月太凄清,朝朝暮暮复行云‘,我如今也能理解,这山中岁月确乎十分凄清,整座山也只有我一只好看的狐狸……我也该去外头看看,体验一下人间的红尘烟火……还得找个伴儿,我喜欢公的,那就得找个相公……”
或许是耳边人类祭祖的声音太喧闹,扈黎头晕目眩,脑子已经迷糊得不成样子,心底却如长草一般痒,痒得他忍不住要在地上打滚;他又想起他曾看过的《聊斋》的话本,思及日后他在俗世间或许也要与人相爱,又莫名发臊,臊得他赶忙蹬了四条腿跑回了狐狸窝。
此时已是深夜,月朗星稀,微凉的风带着轻微的水汽拂过,白日里鸣声不断的知了也格外安静。隐约听到隔岸渐消的欢闹声,露水慢慢在叶尖凝聚,扈黎半个身子露在洞穴外边,不知不觉睡着了。
次日,山上所有精怪都收到了扈黎的感召,不情不愿地集合。
几十个精怪懒懒散散地从林子各处现身,对扈黎的行为颇为不满,但却也不敢表示出来。毕竟扈黎的天赋是山中最强的,也是山中唯一修成人形的精怪,谁敢惹他?
只有平日里常同扈黎吵架的那只碎嘴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死狐狸这又是做什么?大清早吵得鸟不得安生!”
若是平时扈黎可能还会同它争辩一番,但今日他打算离去,也不知日后能不能再见这聒噪的麻雀精,还是不同它争论比较好;再者,这麻雀不思进取,日日睡了就吃,吃了又睡,眼皮子又浅,也不似他有上进心,以后的日子说不定如何呢。
扈黎犀利的眼神一下软和了,甚至眼神中带有一丝怜悯,把身子一拧,朝着大伙也唧唧地叫起来:“哼!我是来同你们道别的……”
众精怪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变好了。
“本狐要外出,体验人间烟火!”扈黎自认为山中的老大,还是很负责任,尽力传授他这些年的生活经验,“今日一别,怕是日后不得再见,少不得嘱咐你们一番。本狐看顾你们多年,虽不说尽力,但也还算尽心。若不是本狐经常吓唬那些乡人,他们怕是早就进山了!你们法术微薄,又如此肥美,如何抵得住人类的狩猎?”
看着躲在树后瑟瑟发抖的山鸡与兔子,扈黎也忍不住舔了舔嘴。闻起来如此香,若不是他拳拳爱护之心过甚,早就吞吃入腹了。
扈黎继续他的长篇大论,幽蓝的双眼中流露出丝丝嫌弃,又有些恨铁不成钢,语速逐渐加快:
“村民是经常祭祖的,祠堂时不时有烧鸡……
“人类总是会给家养的鸡和猪喂食,你们可趁人类不注意时混入其中,饱食一顿……
“切记,千万勿要被人类逮住了,不能吃的剐皮子,能吃的打牙祭。对你们来说,他们可是很可怕的……”
觉得自己说的差不多了,扈黎环顾四周,见众兽仍乖乖听着,心下更是满意,打算同他们好好道个别——话本里学来不少道别致辞,今日可算有机会用上:“本狐同你们相处十年有余,如今分别,虽没什么不舍。但我们今日,一别两宽,一刀两断!此去经年……”
此去经年后边接的什么?扈黎全然不记得,但毫不因此露怯,面不改色地接着说:“我们就此别过!愿诸君前程似锦,前途坦荡!”
说罢,扈黎叼着装有十几年积蓄的碎花布袋,头也不回地跑了——这碎花布还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裁衣服剪下来,扈黎偷偷捡的。
身后的精怪站着听了半响,扈黎说的话也属实是不清不楚,加了一些人类的怪腔怪掉,众精怪更是听得云里雾里。等狐狸的影都不见了,众精怪这才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这狐狸是要下山?以后不回来了?”山鸡精说。
“大约是吧,还说祠堂有烧鸡呢!他若是不走,能舍得给我们留着?”狸猫精说。
“祠堂里也有烧兔子吗?”兔子精泪眼汪汪。
“我看这狐狸精就是发了春!昨晚半夜还在上窜下跳,叫个不停!”麻雀精做出了总结。
众精怪鸟兽散。
扈黎自认已经已经仁至义尽,才不管那些精怪有没有认真听他的话,他得为自己出山准备呢。
要出山上京,上外头闯荡一番,见见世面,少不得要抛头露面。扈黎对自己的相貌倒是十分自负,他坦言:“世界上再没比我好看的狐,也不可能有比我好看的人!”
这话乍一听还太狂妄自大,但扈黎确实是担得起这话的重量。若论狐狸相,单那身雪白无暇的皮毛就胜过世间绝大对数狐狸了,更不要说那完美的脸型、尖尖的狐吻;而若论人身相,就更是无人能及的了。
扈黎当真有一副极好的外貌:形相清癨,如月下新柳;肌肤胜雪,似晶莹白玉;鬓如刀裁,眉如墨画,目如漾波秋水,面似沾露桃花;眉语目笑,尤外勾人,不愧为狐狸精!
而这样貌美的狐狸精正光着屁股,躲在别人家的茅厕,研究怎样穿上衣服。
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扈黎也是听过的,想必是说“人要穿衣服,马要安那个坐垫”。虽没人讲解,扈黎也自有理解的方法。
总之,要想混入人类,必须要有一套衣服的。扈黎没有,只能就地从村民家取两套——一洗一换,方便得很。
万事俱备,扈黎也准备出发了。临行前,给提供衣服的那家放一根野山参,算是报酬;又最后一次从祠堂扒拉出烧鸡,放两根野山参,算是回礼。
最后再看一眼早溪村,扈黎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