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病房里又重归寂静。
王以桉的视线只在苹苹刚进来的时候停留在她身上,现在又转回了头,盯着头顶上刺目的白色灯管。
一块切好的苹果被从旁边递了过来,她躺在病床上,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苹苹抻平的嘴唇。
这块苹果被搁置了太久,果肉已经开始发黄了,微微酸涩的味道混杂在她们之间,有风从外面的草地吹进来,于是这酸涩之中又混杂了一些青草的味道。
就在苹苹准备把苹果收回来的时候,她突然伸手接了过来。
王以桉靠着床头半坐起身,看见对方起身关上了窗,小女孩身量不算高,背对着她,上半身前倾,努力伸长手臂去够窗户的把手。
手心里的苹果还带着对方的温度,王以桉昏迷了太久,视野变得有些模糊,给她眼中的每一件物品都渡了一层柔光。
她久久注视着这个小小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眼前这个穿着卡其色裙子的苹苹和她记忆中的另一个苹苹重合了。
放在床沿边的一只手慢慢握紧。
苹苹、苹苹,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呼唤着,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又重新睁开眼。
她一顿一顿地张开手,露出被挤压成碎块的苹果,苹果汁液粘腻地附着在掌心,空气中又泛起了那股酸涩的味道,盖住了让她作呕的消毒水味。
滴滴两声,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闪动了两下,突兀的信息提示音吸引了在场两人的注意。
王以桉伸手拿过手机,余光中她看见苹苹从窗台踱步过来,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小口小口吃掉了剩下的苹果。
她熟练地解开手机上的锁,是朋友发来的慰问消息,一一回复之后,她的手指随意地往下翻。
黑白两色的通讯录很干净,淹没在最下层的聊天栏没有姓名,只有一串电话号码,用的是系统默认的头像。
聊天记录停留在三个月前。
185……78:死哑巴,我□□*****,是不是你跟爸说了什么!
185……78:贱人,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王以桉:是我说的。
王以桉:狗杂种。
手机屏幕的光打在王以桉的脸上,漆黑的瞳仁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笑。
其实她也没有做什么,只是拿到了后妈和别的男人上床的照片以及她爸和刘龙的亲子鉴定报告,她把这些东西打包在一起,作为新年礼物放进了那所乌烟瘴气的房子里。
出轨的是孙婷,酗酒家暴的是刘志翔,被养得痴肥患有高血压的是刘龙。
所以,这一切……跟她王以桉又有什么关系?
今日阳光正好,温暖的日光穿过玻璃窗在病房划出了一道明与暗的分界限。
病床的位置离窗口较远,王以桉的脸隐藏在暗处,长长的黑发垂落在她胸前,她的眼睛比小时候更大也更黑了,不带着感情注视着别人的时候,总会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她盯着地板灿烂的阳光出神。
那天的天气也像现在这样好,是她特意挑选的好日子。
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把天空晒得透亮,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连风里都裹着红纸屑的喜气 ,只有这栋居民楼,像被硬生生从热闹里剜出来的死角,连阳光都渗不进半分暖意。
斑驳的红砖楼歪歪扭扭挤在一起,窗棂上的铁栏杆锈成暗红色,像嵌在墙里的旧伤疤。阳光被楼道的窗户挤成细长的光带,落在凹凸不平的楼梯上,照亮了裂缝里发黑的青苔和堆积的垃圾。
王以桉站在门外,垂落在身侧的手机屏幕还在微微发着光,纯白的对话框里漂浮着两句话。
她指尖在键盘上轻点,打出两行字,然后点击发送。
食指抵在侧边的电源键上,手机无声无息熄了屏。
隔着生锈的铁门,她能清楚地听见里面传来的打砸怒骂声,间或还夹杂着女人的哭泣尖叫。
“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还敢背着老子去偷人!啊,说话!操他妈的,老子今天不给你腿打断!”
大门没有关严实,还留了一道门缝,王以桉从门缝里看过去,刘志翔微微佝偻的脊背挺得僵直又绷紧,肩背因发力而剧烈耸动,手臂用力挥出时,整个后背向一侧狠狠扭转,露出衣摆后腰沾着的酒渍与污渍,手指还在不受控制地轻微抖动,这是常年酗酒留下的后遗症。
孙婷被他打得扑倒在地,沉重的□□撞倒了地上那堆空空如也的绿色啤酒瓶。
哪怕是隔着这么远,王以桉都能闻到刘志翔身上刺鼻的酒精味。
孙婷平日里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当即抓着啤酒瓶回击,用力砸在刘志翔身上:“我呸,要不是你连硬都硬不起来,老娘怎么会去外面找男人呢?”
她的头发在两人的争执间散乱下来,发丝黏在她的脸上,被她毫不在意扯开了,今早涂的大红色口红被胡乱抹在了脸上,她看着表情难看的刘志翔,唇角勾起,嘲讽一笑:“老娘当初怎么会找了你这个废物,跟你在贫民窟里过这种苦日子!”
“你那个前妻和你离了之后,嫁了个有钱的,生活不晓得有多滋润。”
“早知道我就去勾引周家那个,没准现在享福的就是我了。”
王以桉藏在门缝后的眼神一凝。
孙婷说得畅快,丝毫不在意刘志翔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不要脸的贱娘们!”啪地一声,刘志翔用力一挥,孙婷的脸顿时高高肿起。
他一只手扯住孙婷的头发,脸涨得通红,脖子青筋凸起,眼白爬满了红血丝,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
他双手攥成拳头反复砸在孙婷身上,像暴雨,来得又急又重。他的动作幅度太大,手机从他的裤兜里掉了出来,还没熄灭的屏幕上是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男女白花花的□□就这么大剌剌地裸露在他们面前,刺痛了刘志翔的眼。
这是前几天他收到的视频,不知道是谁发过来的,里面全是孙婷和另一个贱男人上床的视频,春夏秋冬,白天黑夜,不止一次。
里屋的卧室门没关紧,露出了一小片衣角,刘龙躲在里面不敢吭声,怕等下刘志翔连他一起打。
孙婷瘫倒在地上,蜷缩起身子,对上刘志翔的眼神,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了害怕。
“别打了……小龙还在后面看着呢,吓到他了怎么办?”孙婷扯着刘志翔的裤腿,低声哀求道,“别打了,我错了,看在我给你生了一个儿子的份上,放过我吧。”
刘志翔也注意到卧室门口的衣角,听见孙婷的话冷哼了一声,虽然表情还是很难看,但下手的动作慢了许多。
孙婷抓住机会,急切道:“我保证以后一定安安分分的。”
“小龙,你快出来啊?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妈妈被打死吗?”
躲在卧室的人颤抖了一下,但到底还是没有把门打开,反而更往里面缩了缩。
刘志翔呸了一声,甩了甩酸痛的胳膊,又踢对着脚下的女人踢了一脚,才终于大发慈悲道:“给老子爬起来。”
孙婷被打得鼻青脸肿,满嘴的血,闻言片刻不敢耽搁,撑着手臂就要站起来,手上刚用力,就听见门外传来叩叩两声敲门声。
刘志翔不耐烦地走过去开门,扯着嗓子吼了一声:“谁啊!”
没得到回应,他拉开门正要发火,就看见一个印着医院标志的白色袋子递到了自己面前。
他一把夺过袋子,抽出里面的东西,急切地翻开,白色的纸张哗哗作响。
孙婷心里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她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先是看了眼门外黑衣黑帽还戴着口罩,看不出身形的年轻人,深吸一口气放软声音询问道:“这是谁呀?他送了什么东西过来啊?”
兴许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黑衣人的眼睛慢慢抬起来,落在她的身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漆黑、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孙婷恍然间想起了她小时候在老家看到过的一条毒蛇。
那条毒蛇盘踞在黑暗里,全身上下的鳞片、眼睛,甚至蛇信都是黑色的。
它长年蛰伏不动,固守在一个角落,冷漠的眼睛打量着每一个从它面前走过的猎物,只等一个一击致命的时机。
孙婷打了个寒颤。
那一眼很短暂,当她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黑衣人早就收回了视线,垂眸看向了别处。
她胆战心惊地走上前,一只手搭在刘志翔手臂上,带着示弱讨好的意味。但当她看清对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的时候,瞳孔一颤:“亲子鉴定报告?!”
孙婷的脸色一下变了,震惊,不可置信,荒谬,种种情绪在她眼里一闪而过,最后变成羞愤。
温柔的假面被撕破,她又变回了那副歇斯底里的模样:“刘志翔!”
她一字一顿,几乎是要泣血:“你怎么敢怀疑小龙的身份?你可是看着我生下小龙的,怎么敢怀疑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恰好这时刘志翔也翻到了报告的最后一行,他听见孙婷的质问,猛地把那沓报告砸在了她脸上。
一张张白色的纸纷纷扬扬在半空中落下,满地都是。
飘到孙婷脚下那张,黑漆漆的打印字体赫然写着:CP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