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之前,原遗问白老板,为什么店名要叫这个。
一阵风吹过风铃,玻璃相撞,发出叮叮的声音。
白老板说,这个名字是王以桉取的。
原遗的视线停在花店里,夕阳余晖泼洒下来,暖橘色的光照在每一朵花上。
“很好听。”他说道。
王以桉老家也在C市,也就是原遗他们居住的那个城市,不过是在乡下,一个叫做镇河村的地方。
在去镇河村之前,苹苹说她还有一个想去的地方。
做娃娃的时候她哪里也去不了,现在有机会了,她想去王以桉读的大学看看。
靠着岁宝宝的隐身符咒,他们和吃完晚饭回校的学生一起光明正大地进了校园。
岁宝宝以前没来过大学,对这里无疑有着巨大的兴趣,他积极的态度倒显得原遗兴致缺缺。
“你想先去哪里?”他问苹苹。
苹苹想了想,抬脚跟上了人流。
这所大学面积很大,他们跟着人群闲逛了一小时,也才堪堪走完几个食堂、教学楼和一部分的寝室楼,最后,三人停在了湖边。
这是从寝室到教学楼的必经之路,湖的两边用一座石桥连通,这座石桥应该存在了一段岁月了,外侧镌刻的花纹都被长年累月的风雨侵蚀掉了很多。
远处的岸线隐在墨色里,成片的荷叶铺在水上,只剩一大片朦胧的绿,随着晚风轻轻晃。石桥青灰色的轮廓横亘在湖面,像一道安静的弧线,栏杆的剪影在水汽中模糊。
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攀上了坚硬的石柱,灰与白对比鲜明。
苹苹低头,凝视着水面路人模糊的倒影,她从那一张张年轻欢乐的脸中,一点一点拼凑出王以桉恬静的轮廓。
王以桉也会像这些人一样,春夏秋冬,日复一日抱着书匆匆往返于教学楼和寝室吗?
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王以桉的身影:
雨丝一点点沾湿王以桉的短发,身体的温度渐渐侵染上了抱在怀里的课本,她低头沿着路边匆匆行走,路人只来得及看清她朦胧的身影,看不清她被雨雾沾湿的双眼。
大概在现在的世界上除了苹苹,再也没人知道,王以桉其实不喜欢读书。
她是一个有残疾的哑巴,讨厌待在人多的地方,也讨厌来自人群或是同情或是探究的视线,比起嘈杂的学校,她更愿意待在安静的家里。
当然,这个“家”仅限于外公外婆的家。
外公外婆离世后,她的家也没有了,就只能带着苹苹从乡下来到城里,投奔她爸爸妈妈的新家。
彼时王以桉还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爸爸妈妈从来没有看过她一次,为什么他们一个电话也没打来过,为什么外公外婆很少提起她的爸爸,为什么葬礼那天妈妈的眼睛一边流泪,一边恨她。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外婆外公说的,爸爸妈妈是爱她的。
然后她带着自己幼稚的爱,破破烂烂的小包裹和独属于她的小熊娃娃,在一个下雨天坐客车进了城。
就在那一天,她的整个世界翻天覆地,父母无休止的争吵,新家人冷漠的态度,她从一个房子换到另一个房子,每个人看她的眼神中都带着针,扎得她好疼好疼。
每一根针上都涂满了毒药,不致命,但足以让王以桉以后人生的所有雨天都在疼痛中煎熬度过。
她在这样的日子里变得越来越安静、沉闷,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哑巴。
从乡下转到城里,她跟不上的不止有生活还有学习,但妈妈没有让她转去特殊学校学习,而是力排众议,坚持送她去了正常的小学。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妈妈第一次来到了她的房间。
毫无疑问,王如意是很漂亮的,身材脸蛋手段都是一等一的,不然也不会离婚生过孩子之后,还能嫁入周家这种富裕人家。
王以桉也继承了她那张脸,巴掌大的脸精雕玉琢,黑色的杏眼看人的时候总是湿漉漉的,让人忍不住心软。
王如意把新学校的校服放在她的床边,她的表情还是那么冷,看向王以桉的视线里也永远带着怨恨。
但或许是那夜的暖黄灯光太温暖了,也柔和了王如意的眉眼,让她眼中的怨恨看上去不再那么尖锐、那么伤人。
她弯腰用手抚平校服上面的褶皱,手指关节处还有这些年无论如何保养都褪不去的老茧,这些茧和王以桉一样,都是她那段不堪的过去的证明,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怨恨,却又无可奈何。
“你必须要考个好成绩。”她对缩在角落有些不安的人说道。
“你是哑巴,天生就要矮别人一截,想要别人不看轻你,就必须拼命往上爬。”
“只有站在高处,你才能看清你想要的路。”
王以桉用了很多很久的时间来领悟和实践王如意的这些话,她把自己埋在题里,偶尔伸出头往窗外看时,望着湛蓝天空上的白云和飞鸟,她总是无端会想起王如意,那个困在漂亮别墅里的漂亮女人。
那是她为自己选的路吗?
王以桉不知道,正如年幼的她不知道妈妈为何一直不回家,现在的她也不知道,妈妈为何一直待在家里。
……
一行三人靠着瞬移阵法来到镇河村村口,此刻天已经黑了下来,C市昼夜温差比较大,一阵风吹过,原遗抬手把衣领立了起来。
“冷吗?”岁宝宝注意到他的动作。
原遗摇头,双手揣兜,灰色的衣领高高竖起挡住他半个白皙的下巴,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又潇洒。
死装。
岁宝宝认命地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珠子递给他:“火珠,带在身上可以保温。”储物袋里面装着很多东西,都是其他的好物灵给他的,就连原遗刚刚买的向日葵也在里面。
见原遗不接,他也不客气,直接上手把珠子塞进对方的外套口袋里,吐槽道:“锯嘴葫芦。”
原遗站在原地不动,挑眉骂回去:“小矮子。”
原本岁宝宝的头顶还能到他鼻尖的位置,现在就只能到他下巴颌了。
“我只是缩水了。缩水你懂吗?”岁宝宝双手捂着头顶争辩道,他离开水已经太久了。
原遗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观察着四周的景色。
他之前也有听说过镇河村这名字,这个村以建立在长泽河河岸边闻名。
听闻几十年前的长泽河水流湍急,每年夏季都会发大水。河岸边也并不是个适合建村子的地方,刚开始有人在这里定居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用不着半年时间,草房连下面的那块地都会被河水冲垮。
但没想到的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长泽河边那屋子还是稳稳当当立在那里,又加上这里地理位置优异,背山面水,藏风聚气,搬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一个村落,就叫做镇河村。
不过这也是原遗之前从一本游记里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但现在看着几步之外湍急的河流,他心里的不信也减去了三分。
苹苹扯了一下原遗的衣角。
原遗回头看去,见她伸手指着村子深处的一个方向,问:“那边是王以桉的老家?”
苹苹点头。
“行。”岁宝宝率先迈步走,“那我们就过去吧。”
现在正属于农忙时期,又收油菜又插秧的,村民都不得空,哪怕现在到了饭点也很少有人回家吃饭,都在各自的农田忙碌,只有一两个人还在村子里。
正巧原遗他们就遇到了这“一两个人”。
“林风?你怎么在这里?”原遗蹙眉看着正在奋力爬墙的人,百思不得其解。
林风原本一只手都按到房顶上了,但是被原遗的声音一吓,脚底一滑就要往下栽。
“哎哟我操!”他哀嚎的话还没吼完,一只手就从上面伸了下来,攥住他的手腕,稳稳把他拉了上来。
戊己盘腿坐在稻草堆成的房顶上,膝盖上还搭着他那把没剩几根须子的拂尘。
他松开拉着林风的手,居高临下看着原遗他们:“好巧。”
“你们,也在。”
原遗对上对方带着打量审视的视线,真心觉得一点也不巧:“你跟踪我们?”
“摆摊,恰好。”
林风出来扩句:“真的,大师来这里摆摊,没想到遇到了你们。”
他没戊己那么大胆子敢直接坐在稻草上面,生怕自己摔下去,只能小心翼翼蹲着,一动不敢动,问:“那你们来这儿干啥啊?”
岁宝宝答道:“找人。”
“是找那个叫什么……王什么的人?”林风想起上午警局的事情,看表情好像有点牙疼。
戊己掐指算了算,手中拂尘一指:“西南。”
林风:“大师说你们要找的人在西南方向。”
原遗默了片刻,带着岁宝宝他们径直往东北方走了。
几人一路走到王以桉家附近,岁宝宝牵着苹苹,明显能感觉到苹苹的手攥得很紧,她很紧张。
岁宝宝什么都没说,摸了摸她的头。
等他感觉苹苹准备好了,才牵着她来到院子门口,但意外的是,门是锁着的,里面没人。
院子外面围的是半人高的木栅栏,透过栅栏的缝隙,他们能看清里面的景象,院子里一半堆着空花盆,一半堆着杂物,地上还有许多杂草,看起来不像是有人在这里住过几个月的样子。
原遗正思忖着,岁宝宝就从缝隙间抬头望向他:“王以桉应该是出门了,我们去找找?”
“你能感觉到她的位置吗?”他低头看着苹苹。
苹苹认真感受了一下,然后放开岁宝宝的手,朝院子左边的路走过去。
原遗岁宝宝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天彻底地黑了下来,他们离村庄的方向越来越远,原遗的手机也没电了,岁宝宝使了几个小法术,一簇簇烛火飘在半空中,走在他们前面。
山里风大,但那几簇烛火仿佛不受风的干扰,一动不动,稳定地散发着光。
原遗用指尖碰了一下,没有温度,物灵的法术还真是神奇。
岁宝宝走在他旁边,注意到这一幕,唇角微微翘起,掩藏在袖子里的手动了动,那簇烛火就落在了原遗肩头。
“这条路好像通往的是村外的方向。”原遗看见岁宝宝靠过来,对他低声说。
他点了点头:“前面不远处就是长泽河。”
就在他们说话的空荡,走在最前面的苹苹突然停了下来,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她的对面,长泽河边,立着一道瘦瘦高高的倩影。
是王以桉。
苹苹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八年前,那个被欺凌的少女身上,周身永远萦绕着一股惴惴不安的气息,和人说话也只敢盯着对方下巴,她是瘦小的、脆弱的、是惶惶不可终日的。
但她现在变了很多,苹苹的视线落在王以桉水中的倒影上。
十几年营养不良的生活让她的身体依旧瘦弱,但她的眼睛里,她的一举一动里,再也没了过去的影子,她变得很平静,不是以前那样假装出来的平静,而是真正的,从心到身的平静,像是长泽河清澈见底的流水,没有根底,不知来路不知方向,只能任凭其它流水将自己裹挟离去。
王以桉半蹲下来,丝毫不在意被水打湿的白色裙摆,伸手从河中捧了一捧河水,明月洁白的光辉洒在她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上。
她不再是短发了,而是重新蓄起了长发,一头乌黑的,柔顺的长发,和她小时候一样。
苹苹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仿佛是若有所感似的,河对面的王以桉也突然抬起头,视线投向他们的方向。
四目相接时,啪地一声,一滴水从王以桉的双手的缝隙中滴落下来,淹没进了潺潺流水中。
这滴水声好像突然惊醒了什么,苹苹提着裙摆,跌跌撞撞朝王以桉的方向跑去,王以桉也从原地站起来,一只脚踏进湍急的河流,迸溅的水珠沾湿了她的衣摆,沉重的重量想要把她拖进河水中。
苹苹瞳孔一缩,胸膛起伏极大,几乎可以算得上瞬移,直冲王以桉的身边。
但河岸边透明的屏障挡住了她,把她狠狠弹开了。
岁宝宝眼疾手快飞身过去接住了她。
“谁?”他抱着苹苹,警惕地看向四周,伸手想去触摸那道透明的屏障。
“等等。”原遗按住他的手,下颚线紧绷,视线紧盯着对面。
“你看她的倒影。”
王以桉还在往前走,已经走到了河道三分之一的位置,她的眼睛已经变成全黑了,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
她脚下河面的倒影扭曲晃动不成人形,但最诡异的是,随着众人视线看过去,那道倒影竟缓缓从水面站了起来,变成了一个和王以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王以桉”站在真正的王以桉背后,视线一一扫过众人,然后嘴角咧开,扩大成诡异的弧度,几乎到达了耳根的位置,裂开的缝隙中还在往外冒着丝丝黑气。
它全身沾满了水,水珠接连不断地从它身上滚落下来,没入河流中。
“王以桉”往前一步,指尖生出黑色的、尖利的指甲,抵在王以桉的脖颈上:
“再往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气了。”
岁宝宝把苹苹护身后,站起身和对方对峙;“水鬼?”
“不对。”刚下结论,岁宝宝就推翻了自己,他仔细观察那人周身诡异的气息,神色大变,“你是长泽河神?”
“小家伙眼睛很尖嘛。”长泽把视线转到岁宝宝身上,哟了一声,“还是和水有关的物灵呢。”
“不过之前没见过你,是新生代的物灵吗?”
它用空闲的手把粘在额头的湿发捋到脑后,苍白的手腕和如墨的长发对比鲜明,虽是在说谈笑话,但眉眼间总有一股弄得化不去的郁色,不是水鬼,胜似水鬼:“我这一觉睡得还真是久呢。”
水宝宝表情很难看,他虽然以前没有见过长泽河神,但也见过其他的河神,绝对不该是这样阴鸷的样子。
“你怎么是这个样子?”
“你是哑巴,天生就……”王如意说这样的话其实只是为了激励王以桉好好学习,所以特地把话说重了。
这句话其实是错误的观点,人生的价值不由生理能力定义,残疾不是缺陷,是与他人不同的定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和价值坐标,往上爬还是顺着溪流前行,全靠个人的选择,与“看不看轻”也无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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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