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点班火箭班血溅当场,在学校被定性为一个恶**件。张俊豪的妈妈来了医院,是个面容饱经风霜的女人,局促地说想跟池落月家长谈谈。
池落月自己当了家,做出一副无辜样,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让张俊豪的妈妈对她感恩戴德,抹着泪走出门去。病房的门关上后,走廊传来女人压抑的数落和扇儿子巴掌的声音。
江潭没去理会外面的动静,她的心也没有多痛快。池落月脸上的伤像是一把刀,连接着两人,牵一发动全身,她第一次想没罪找罪受,跟着池落月去疼。
“我没事,真的。”池落月觑着江潭的神色,一直去讨好她,“江潭,别难过。”
江潭没接茬,喉咙滚了几下,转移话题:“怎么没见你家里人?”
池落月破了相之后愈发不要脸:“你就是我的家里人。”
出院这天,江潭执意要送池落月回去,池落月一开始还耍赖,后面见躲不过,人渐渐也没那么活泼,最终还是没拒绝江潭。
离学校不到一公里的商品房里,池落月住在最后一栋的三楼。江潭搀着池落月,两人相互依偎朝着楼上走,仿佛一种相依为命的错觉。到了门前,池落月站定去掏钥匙,摸索了半天又说钥匙不见了。
江潭再迟钝也看出不对劲,但还没来得及询问,那扇她们难以逾越的大门就从里面被人打开,从池落月出事开始就没现身过的家人,终于全须全尾和江潭打了个照面——
那是一个年迈的婆婆,开了门之后,也不说话,只是重新呆呆坐回靠近窗户的沙发上,犹如不在人间般望着天空出神。
池落月靠着江潭的身子僵了僵,然后露出个江潭没见过的讨好表情唤了人:“奶奶。”
房间依旧没有活物一般,池落月敛去神色,等再开口,语气近乎是祈求了:“我带了朋友,先回屋了。”
银针入海,何等寂静,一滴水花都没有掀起来。
池落月不再去奢求,她站直了身体,拉住江潭走进自己屋内,等关上门,才抱歉笑了笑。
江潭的心跳得如鼓如雷。
真是诡异……真是奇怪……她看到池落月吃了这么大一个闭门羹,在亲情关系上一塌糊涂,下意识的反应竟不是什么心疼。江潭宛如落进油台的老鼠,从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中窃取了前所未有的快乐。这毫无疑问是卑劣的,甚至是一种低贱的狭隘。但江潭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她难以自持在心中回荡着一个声音:
“我和她是一样的,我只有她,现在,她也只有我了。”
池落月不知道江潭的心思,亦或是,她现在无暇去再坚固江潭这微妙隐藏的心情。她在自己家成为了另一个人,一个被忽略的透明泡泡,连一句骂都不再能讨过来。
她没有打算把这一幕呈现给江潭……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自己和江潭认识的那一刻,她已经重获新生,此前种种,已与她无瓜葛,无可能……
但她不能这么做。
她们在房间里各怀心事坐了一会儿,池落月提议回学校,江潭迫不及待答应下来。
保送的名额还是没保住,学校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江潭已无从得知。但至少明面上的理由,是另一个拿了更多奖项的学生,获得了比江潭更名正言顺的资格——那个人是钱修远。
春瑾来告诉江潭这件事的时候,觑着江潭的神色,又解释了很多所以然,她本意是宽慰江潭,却没听到和那天一般激烈的反驳,当下心头一酸,连忙说:“上海大学你去了也是吃亏,接下来还有自主招生,咱们看看?”
江潭倦怠点点头,趁着上课铃回座位了。
其实她隐隐能预料这个结果,保送是个德智体美劳综合评估的东西,学校一开始给她一个机会,一半是因为她的成绩,一半是出于教书育人的同情。这从来不是个十乘十有把握的事,江潭明白,但仍架不住心底的难过去拷问她。
但,也许是心里现在还装了另一个人,这拷问带来的痛苦不再和从前一般难以承受,江潭仍旧惆怅,依旧为生计头疼,但没有了那种站在悬崖边,时刻就要世界倾覆的错觉。
这就是所谓的依仗吗……
依仗本人对这件事没什么自觉,只是此刻面上的担忧与江潭相比,有过之无不及。为了宽慰她,江潭说了自主招生的事,顷刻间,池落月川剧变脸,喜气洋洋开始规划起江潭的未来——
“去一趟上海吧,近,好大学也多,复旦、同济还有交大,过了能加好多分,你到时候高考就轻松点。”
是吗……
或许吧……
江潭想起自己初中的时候……甚至更遥远,在她父母还活着的时候,她的心愿就没顺利实现过,彼时她以为世上的天堑就是自己家了。后来没了家,她又以为世上的天堑不过是钱,成也有钱,败也没钱,她揣着一包滚烫的理想,给自己活得无比市侩,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怀疑过,也没后悔过……她总觉得所谓的困难都是一些不幸的连环锁,只要有耐心去求解,总能实现梦中那纯美的跨越。她在泥巴沟里没人把她当人看,她多么想靠着头脑走出去,那初中想做人上人的豪言,还回荡在生命的每一个角落,江潭曾以为,只要她走好每一步,这注定会实现——
但,真的吗……江潭其实已经隐隐意识到,除了成绩之外,还有太多东西她矮人一头,有些东西的差距她没在意过,那么现在,她的成神之路上,她自然也说不出他们的名字。
没有名字的怪物是杀不死的,江潭一腔孤勇的不甘心,究竟又值几毛钱?
“江潭,江潭?”
“……怎么了。”
“在想什么呢?”
在池落月过分明亮的眼睛里,江潭咬住舌尖,随口说:“我只是在想……高三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怎么办?”
这是实话,如果保送顺利,这个问题其实迎刃而解,她去干一切能干的工作,总能赚到钱。但江潭的生活真的太破烂了,小小一个变故总能把她拖入深渊,让她深一脚浅一脚,折腾得不知死活。
池落月一愣,仿佛没想到是这么物质的问题;江潭也回过神,惊觉自己在池落月面前,竟可以说出这种没自尊的话。
有那么一刻,江潭差点掀桌子从池落月身边逃走。但这个荒谬的想法没能实现,因为池落月轻轻把手放在江潭的手上,郑重其事说:“我有钱。”
江潭浑身血液倒流,一时间近乎是回到自己曾经的冷酷:“你什么意思?”
池落月仿佛看不到这实质性的戒备似的,仍然笑着说:“你不是说了,你不会放开我,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不该为这种事再惆怅了,江潭。”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这不一样……江潭近乎是固执地重复。
被送礼物,吃池落月买的午餐和亲手做的饭,和真金白银花池落月的钱,不是一个概念……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惊惧的江潭竟一时说不出来。
“江潭……”池落月的刘海盖住眼睛,她用自己的手和江潭十指相扣,随后给了江潭一个哑然的理由——
“我们就只有彼此了,不是吗……”
我们一起去那充满了幻想的大城市吧,我们去过上新的日子吧,让我们把这伤心的、狼狈的、难忍的、艰涩的都抛却。你去一个了不起的好大学,我呢,考不上你那么好的学校,其他志愿一定填在你学校的旁边。大学啊,金光闪闪的大学,我们成年了,有了个好靠山,勤工俭学手到擒来,再也不要为日子发愁了。等我们有了钱,我们去租一间房子,只属于我们的房子,夏天我给你批发冰棍,冬天我给你炒栗子,我听说上海有一座植物园,我们一起去,好吗?江潭。
真的吗……
真的,这种生活,我们一定可以实现。
复旦自主招生的面试,老师们挥挥手,示意下一个人进来。她们翻越了这孩子的资料——斜阳一中,常年断层第一,却是个理科生。复旦以文科斐然著名,老师们看着从门外走进来穿着不合身裙子的江潭,忽然好奇问了问——
说一说你喜欢的书吧,分享一下你喜欢的段落。
这题不难,不如说太简单了,以至于江潭竟一时间没想到更聪明的答案,四周的声音渐渐消散,心中的声音却血肉挣扎着长出来,江潭近乎是本能地背诵道——
“上帝作证!上帝作证!北佬绝对无法打败我!我会挺过去。等这一切过去,我永远不会再挨饿!不,我的亲人朋友们也不会再挨饿!上帝作证,就算我要去偷,去杀人,我也绝不再挨饿!”
——《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