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九年的春天,上午九点二十五分,一座塞满牛马的写字楼里,离迟到打卡点只剩下五分钟,王旭宁拍了拍张锐的肩膀,示意她去看日程。张锐面如土色往嘴里塞三明治,身上还残留着挤地铁的绝望气息,但瞥了眼王旭宁宛如便秘的脸,愣了一秒后,她猛地站起身:
“等等……难道今天Scarlett回公司开会?!”
王旭宁睁眼闭眼,沉重地点点头,又好心提携一句:“就算hr给你介绍她叫Scarlett,但你记得叫她中文名,别喊错了。”
张锐吞下最后一口断头饭,两股战战。她怎么也没想到那女魔头今天会回来,凄风苦雨的周一,有什么比部门领导直接杀穿南北,落地会议室跟大家一起推进工作更让人绝望呢?火上浇油的是,张锐昨晚做到昏迷也没做完的方案本想今天抽空补锅,现在铁皮没打好,领导却要你上台烧菜,张锐恨不得给自己剁吧剁吧煮熟算了。
“唉……”女人抬头望天,无语泪先流,“我有一个愿望。”
王旭宁和声道:“请讲。”
“我希望Scarlett……啊,不,潭姐……我希望潭姐取消会议。”
“……你许愿陨石砸下来可能性比较大。”
“……那我许愿陨石当头砸下来,正中我脑门,别受太重的伤,但让我可以心安理得躺一周病假。”
王旭宁定定望了张锐一眼,凄凉笑了:“能不能顺便让我保护你,也给我砸进去。”
“太伟大了,宁宁,我好感动。”
张锐打发完王旭宁,两人互相搀扶着准备奔赴战场,千钧一发之际,日程叮当当弹出一条新的消息框。
“Scarlett(江潭)、Kevin(王尧)因故不能出席会议,接下来一周部门事物暂由Melanie(常紫昕)代为管理。”
王旭宁脚步踉跄,险些站不稳。
“掐我一下,小锐。”
“你先掐我,宁宁!”
当然,不止两人,整个办公室都响起此起彼伏的喧嚣。开玩笑,那可是江潭,曾经有一次胳膊摔断后,硬生生吊住绷带也要按时上班的江潭。什么铁面女魔,拼命三娘……在江潭面前通通不够看。
有人上班为了糊口,有人上班是为了实现价值,但有些人,上班仿佛是为了燃烧生命创造奇迹。
江潭就是创造奇迹的那个人,在江潭手下工作,好处是一定捞得到的,前提是……你得有命捞。正因如此,江潭在职场毁誉参半,爱她的人爱得要死,怕她的人也恨不得辞职逃跑。
现在,这部门的太阳、不落的青天,在一个平淡的周一唐突说另有安排,办公室瞬间炸开,同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都在讨论发生了什么,最后更是派和王尧相熟的男同事直接拨去电话。
片刻后,男同事带着颤音把电话挂断,人群又一窝蜂迎了上去。
“怎么了怎么了?”
“潭姐……潭姐和Kevin回来路上出车祸了,现在在医院。”
江潭出院那天,腿还是瘸的。张锐和王旭宁自告奋勇来接送她,还殷勤妥帖租了设备。却不料江潭坚持不坐轮椅,只是固执选了一副拐杖。
“潭姐、潭姐!”王旭宁心思活络,江潭不坐轮椅,她也不浪费租轮椅的钱,把江潭简单的行李放在轮椅上,浩浩荡荡大鹏展翅追上江潭,“你去哪里,我们送送你。”。
一旁的张锐也忙不迭点头。
江潭停住脚步,留给她们一个清瘦萧索的背影。其实现在,每挪一步,她薄如蝉翼的单眼皮上就晕了一层汗。但她就是这样一个习惯天塌下来自己扛,有事没事自讨苦吃的人,这幅臭脾气自她记事起就未曾改变。
江潭也没想过要改变它。要说为什么,答案很简单,江潭人生中那漫长的需要头破血流才能争一口气的时刻,就是靠这又臭又硬的脾气才熬过来的。
“不用。我打车。”
听到江潭的答案,张锐嘴一撇,差点又哭出来。这傻姑娘现在还觉得江潭和王尧的车祸有自己乌鸦嘴的一份功劳,这几天把自己哭肿哭透,宛若烂熟的桃子。
出事后,江潭没有联系朋友,也没有联系家人,只是给王尧的家属打去电话,然后又迅速跟自己上级交代了前后因果。据首先赶到医院的同事说,他们根据江潭留下的消息先去找到了王尧,看着王尧被盖白布推出来后,才发现江潭不见了。
一行人最后在急救门诊找了三趟,才发现她形只影单坐在回廊角落,血淌了一地,半睁着眼,一声不吭。
如今,眼看江潭伤还没好,却仍旧逞强,张锐脆弱的神经和万千心绪都被弹响了,费了好大劲儿才没掉下眼泪,只是一边哽咽一边说:“潭姐……让我们帮帮你吧……你,你这样可怎么办嘛……”
江潭似乎被这哭腔绊住脚步,王旭宁见有机会,又去腾开轮椅,做了个请的姿势。
“不用了。”
谁料女人开口,还是这句话。
“……我去王尧家看看,他过了头七,我还没有去看看。”
江潭说完,露出一个自嘲的笑,用那根没有拄拐的手摸了一把张锐和王旭宁的头。
“你们别跟着了,这几天辛苦,回去好好歇歇,请个假,我把工资补给你们。”
“潭姐,我们用年假!”
“别浪费自己年假。”江潭蹙眉道,“按我说的做,请事假,就这么办了。”
说罢,她没再留给任何人交涉的口子,甚至把行李也随手拎上,就这么一瘸一拐进了电梯。
——王尧死了。
其实那辆卡车冲过来的时候,江潭心里就隐隐明白王尧可能活不了。但她仍然抱着侥幸,或许呢……或许王尧运气好,从窗户飞了出去,落进绿化带了呢?
江潭不擅长幻想,于是连天马行空都顺着一条线的逻辑。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王尧不是金刚不坏之身,江潭也不是超人,王尧开车,她坐后座,机场在郊区,卡车司机睁眼到天明,正是疲劳的时候,过红绿灯没刹住车,一瞬间的事,所有人都被命运碾过。
天旋地转的世界里,江潭挣扎从侧翻的车上爬下来……不能死……不想死……!她不甘心在这里不明不白因为车祸死了!她不想用意外终结自己或者任何人的生命!
于是伴随着耳鸣和血色,江潭原地站了两秒,又冲进去拽昏迷的王尧。拼着一股从她灵魂里燃烧的狠劲儿,江潭把已经面目全非的王尧拖了出来,仅仅过了一秒钟,汽车“轰”一声炸开——
到了目的地,江潭神色黯黯,拿出手机扫码。结果因为伤到了神经,只是略微用力手就抖个不停,她绷着脸尝试了两次,皆以失败告终。
江潭啧了一声,咬紧嘴唇,最后哆嗦着拿出现金递给师傅,说不用找了。
依照同事给的地址,她敲响王尧的家门。王尧的年纪太轻,门前没有贴白事的东西,只剩似有若无的香火味儿弥漫在这一层。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缓缓推开,一个消瘦的女人戴着无框眼镜,垂眼抱住手臂,就这么静静站在那里。
江潭心脏一沉,意识到这或许就是王尧的遗孀。
“……我是那天和王尧在同一辆车上的同事,我叫江潭。”
女人听到这个名字,露出一种缥缈但虚弱的神情,但最后还是让开了一条缝,请江潭进来。
江潭在此前的生命里并未担任过哀告宽慰的角色,故而到了今日的场合,多少还是有些拘谨,于是便一味挺直腰版坐在沙发上聊以对抗。可不合常理的是,对面的女人竟也不急着搭话,只是尽地主之谊给江潭上了杯茶,然后继续自顾自放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江潭思虑良久,终于开口道了一声节哀。
女人缓缓抬起脸,勉强应付:“嗯。”
江潭又沉默了,片刻后说:“有什么我能帮上的,我会尽全力。”
女人的神色扇动了一下,轻轻打量了一眼江潭。
这眼神让江潭捉摸不透,但她下意识推断,笃定是自己这缺胳膊断腿的样子,令她言语的公信力被降级为“客套”。
理所当然的,那熟悉又遥远的心绪重新找上江潭,心绪名为不甘——呼吸加速,牙关酸涩,心头火起——江潭急不可耐想要用行动证明他人思想的刻板。
年纪的增长只是让她学会压抑冲动,江潭清楚明白,自己的骨头还是被穷酸浸泡出来的,时刻准备着撕碎一切。
只是她认清了这一点,再也不想要改变。
“费用支持,心理辅导,或是家中老人孩子的赡养,公司都会管到底——公司不管,我也会管到底,你放心,呃……”
江潭那从心口涌出的大言不惭被梗住,伤痛确实拖慢了她的反应,让她在这一秒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到别人家拜访,竟然无礼搭配还没请教过主人的名字。
还好,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擅长让自己腹背受敌,王尧的遗孀似乎体察了江潭的迟钝和心情,从善如流给了台阶:
“我叫何似云。”
江潭的眉心被针扎了一下,熟悉又陌生的既视感袭来,她晃晃脑袋,驱赶这种异常,听对方继续说:
“我和王尧为了应付彼此的家长,相亲合眼缘就结婚了……所以,抱歉,我们的感情或许还不如你们这些并肩的同事深。他意外去世,我也很遗憾……赔偿可以找我谈,我需要给他的父母争取一笔养老钱,而我这边……你不用费心。”
名为何似云的女人拢了一把头发,恢复了淡淡的表情,就好像……她只是强撑着应付世界,而世界早就与她无关。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江潭实在不知道继续下去有什么意义。于是识趣地拄起拐杖,准备打道回府。
何似云看她不方便,伸手作势要扶一把,江潭却下意识挥断她的动作:
“没事,我可以。”
何似云抬手的动作一滞,那如同死水般幽深的眼睛恍然间涟漪阵阵。
“我记得你……”
撂下这句话后,何似云不顾江潭的反对,还是拿胳膊搀了她一把。
江潭对这莫名其妙的好意感到堂皇,甚至滋生出抗拒和不安。
“那个,我说了不用——”
“那是上高中的事了吧?”
在这驱之不尽的檀香之中,自己已然死去的丈夫留下的遗物之上,何似云露出了今晚第一个表情——
那是名为怀念的笑容。
“那时候我和程栀心毕业了,她带我去城南的烧烤摊。你暑假在那里帮忙,很小的一个……哈,我们一开始还不知道你是我们学妹……还是你听到我们在说校报的事,给我们送了份蛋炒饭,让我们留下来……你说要让我们帮忙看看你朋友的文章,你说你觉得她写得不好,但是比校报上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好很多,让我们帮忙给她发表文章,你还说,蛋炒饭已经吃了,食人之禄尽人之事……”
十年岁月匆匆,你都长这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