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理从未参加过如此盛大的婚宴。
宴会厅内,满目皆是鲜花。巨大的水晶吊灯优美地垂挂下来,像一泻发光的瀑布,浸染着馥郁的芬芳。
联姻的两家皆财力雄厚。餐桌上,菜品十分丰盛,红酒更是名贵——那是修理难得知道的一个品牌,是由一名英国医生创立的。
几天前,为期半年的第二轮“住院总”总算结束。24小时随时待命,一周六天吃住全在医院,在得到锻炼的同时,也着实让他筋疲力尽。
结果就是失眠加剧,习惯性头疼越发频繁地前来光顾了。
握住面前的酒杯,修理轻轻晃了晃。
他和新郎宋彦泽只是普通朋友,却被当作贵客,安排在了主桌隔壁。同桌宾客他一个也不认识。每个人都妆容精美、衣饰光鲜,看起来非富即贵。而他,衬衫牛仔裤,背着个帆布包,显得格格不入。
身后突然响起一片掌声。修理回头一瞧,新娘子换了一袭淡银色长裙,幽幽闪光的丝料勾勒出她修长曼妙的身姿。
宋彦泽迎上去,牵起她的手,优雅得像个王子。那姿态浑然天成,瞬间吸引了全场目光。
不得不说,他很帅气,即便身为同性,修理也觉得赏心悦目。
敬酒环节,新娘子特意走到修理身边,与他碰杯。
“修医生,祖母的事,实在是太感谢你了。要不是你及时发现,告诉彦泽,后果真的不可设想。”
“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老人家还好吧?”
“她今天吵着要来呢。”陈安儿嫣然一笑,“医生说了,她现在需要静养,爸爸劝了好久,她才肯乖乖呆在家里。”
“修理,今天你可是我们的贵宾。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宋彦泽说完,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见修理只是喝了一口,宋彦泽抓住他的手,固执地往上抬:“哎,学弟,不够意思啊。”
“修医生,你随意就好。”陈安儿及时拉住自己的丈夫,“彦泽,谢伯伯那桌还等着我们呢。”
四周觥筹交错。轻快的古典乐如泉水叮咚,流淌在一室繁花之间。坐在一旁的妇人见修理是个医生,与他寒暄了几句,看他兴致不高的样子,便也不再说话了。
太阳穴隐隐作痛。
昨天值了个大夜班,修理忙到中午,才匆匆回家。睡了会儿就得起来洗澡换衣服,坐了近一个小时的地铁,辗转三条线,赶来参加宋彦泽的婚宴。
新郎新娘还在敬酒,他溜出宴会厅,独自来到外面的露台。
三月天,乍暖还寒。绵绵细雨,似雾,总是不散。
露台不大,中间一座精致的小花园,两侧各有一道长梯,通往架空的观景台。
清凉的空气令人精神稍振。修理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燃一根,轻轻吸了一口。
他没有烟瘾,但是工作压力太大,偶尔点上一支,能够让他感觉好一些。
烟雾在潮湿的雨气中近乎凝滞。露台上空无一人,静悄悄的。
修理走到右手边通往下层观景台的楼梯前,站在那儿,一边眺望城市朦胧的灯火,一边点开微信,给向风回拨去电话。
“喂,什么时候回来?”电话那头传来懒洋洋的声音。
“快了。吃饭了吗?”
“嗯、嗯……在吃。我先写完手术记录,等你回来,晚点咱们一起去学校。”
“行。”
“我记得……”似乎差点噎住,向风远离话筒,连咳了好几声,“那酒店龙虾做得不错,多吃点再回啊!”
修理懒得理他:“挂了……”
“了”字刚出口,他忽觉脚边有什么东西擦着奔了过去。正要转头,一股劲力狠狠撞在背上。
顷刻间,天旋地转。
修理心道不好,一脚踩空,手机也脱手而出,在倒悬的视网膜里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
这些年,他在急诊科救治过无数因意外而摔伤的患者,轻则骨折,重则命悬一线。那长长的大理石楼梯分为两段,一段少说也有十几级。真要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今天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的,恐怕就是他自己了。
然而,在短暂丧失对身体的控制权后,他感到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了他。
修理惊魂未定,茫然间,抬眼望去,只见一双晶亮的眸子,瞬也不瞬,正瞧着他。
那是个身穿白T的男人。眉眼在昏黄的灯光下,清清冷冷的。那双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情绪,好像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与他毫不相干。
他只是那样看着修理,静静地。
修理眨了眨眼。
那似乎惊动了男人。他转头看看四周,站起身,十分轻松地抱起修理,走了几步,复又蹲下,将怀中人轻轻放在了一块不那么潮湿的台阶上。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修理愣在原地。
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个人……是谁?
冷汗被风一吹,修理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慢慢站起来,借着微弱的灯光,在台阶最底下找到了自己那部可怜兮兮的手机。
点了点,没反应;按开机键,也没反应。仔细一看,裂痕蛛网般密布在屏幕上,堪称“艺术”。
雨渐渐大了。
修理回到宴会厅,拿纸巾擦干手机。方才的惊吓余韵犹在,他端起高脚杯,将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修医生,饭菜还合口味吗?”
温暖的手掌搭上他的肩膀。修理回头,陈安儿的父亲陈天德正含笑望着他。
他赶忙起身:“非常可口,谢谢。”
“哎,这么客气做什么。”陈天德笑着拍拍他,“你能来参加小女的婚礼,我们都很高兴。”
修理注视着眼前这位儒雅随和的长者,很难将他与商界传闻中雷厉风行的企业家联系起来。就在一小时前,他才从同桌宾客的闲谈中得知,这位叱咤商界的风云人物,还是一位低调行善的慈善家——多年来以私人名义捐建的希望小学已达十余所。
更让修理感到意外的是,宋彦泽的父母早在多年前就已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作为宋家故交,陈天德对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关怀备至。新郎真挚感人的致辞,纪念视频中温馨的点滴,无不诉说着这份超越血缘的亲情。
陈天德微微侧身,旁边立即有人递上一只纸袋。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修医生,请务必收下。”
修理推辞:“您太客气了,这个我不能收。”
“沾沾喜气嘛。”陈天德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你不收,倒显得生分了。”
听他这么说,修理只好双手接过,点头道谢。
陈天德满意地点点头,又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转身回到人群之中。
修理重新落座,小心拆开那只精致的纸袋。里面躺着一只大提琴造型的胡桃木盒,琴身线条流畅,做工考究。盒子里装满五颜六色的糖果。还有一个黑色信封,厚实的纸张触感极佳。拆开后,一张知名商超的礼品卡滑落出来,待看清上面的面额,修理不禁皱了皱眉。
这份礼物实在太贵重了。
宴会接近尾声。摄影师布置好闪光灯,招呼亲友们上台合影。陈天德被宾客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修理几次想要上前,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时间不早了。
再不走,他就要“迟到”了。
最终,修理走向一位手捧鲜花的女孩。
“你好。”
伴娘转过头来:“你好。”
“能麻烦你帮我将这个转交给新娘吗?”
“啊……当然可以。”姑娘接过纸袋,“你是修医生吧?“她俏皮地眨眨眼,“安儿经常提起你。你的名字特别有趣,我一下子就记住了。”
旁边本来和她说话的女孩也凑过来:“这位小哥哥,请问你单身吗?”
修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一时语塞。
“她呀,最喜欢医生了。”那女孩笑嘻嘻地,“今天刚好接到了新娘捧花,看来是个好兆头呢。不如加个微信认识一下?”
“不好意思,我的手机刚才摔坏了。”尽管知道这样的理由毫无说服力,修理还是如实道出了实情。
不等女孩们说话,他再次道谢:“麻烦你了。请告诉新娘,喜糖我收下了。谢谢你们。”
伴娘姑娘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还是微笑地朝修理点了点头。
酒店位置较偏,门口暂时没有的士。修理冒雨走出大堂,站在路边一棵树下。枝头上滴滴哒哒,却没有雨水落下。他从包里掏出手机,再次尝试按下开机键。
屏幕依旧一片死寂。
叹口气,修理将手机塞回包里。
他暗自庆幸自己多年来保持的习惯,总会在随身小包里放点零钱,以备不时之需。否则在这个没有手机寸步难行的时代,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终于,一辆亮着“空车”标志的的士缓缓驶来。修理钻进后座,刚报出地址,另一边车门突然被拉开,一个人挤进来,带着一身雨气,坐在了他旁边。
修理吃了一惊——是那个在楼梯上接住他的男人。
“你……”他手指僵在门把上,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司机转过身,投来疑惑的目光。
“算了,你坐吧。”修理推开车门就要下车。
“等等。”
与那双眼睛相同,男人的声音,也是清清冷冷的。
“弄坏了你的东西,理应赔你。”见修理沉默,他又补充道,“先去个地方。我去……拿钱。”
修理想,自己一定是累得脑子糊涂了,才会因一个陌生人的一句话,选择放弃下车,重新关上了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