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息眠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山间浸润了一夜的雾气便如等候多时的访客,无声无息地漫了进来,湿漉漉地沾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模糊了眼前的景致。他轻轻眨了眨眼,视野才逐渐清晰起来。晨光熹微,透过薄雾,给山谷罩上了一层柔和的纱幔。远处,鸟鸣啁啾,近处,露珠从檐角滴落,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的一声。
第五个春天了。
这个认知像一枚细小的针,轻轻刺入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带来一阵熟悉的、绵密的酸楚。时间在这里,仿佛被这无尽的群山和晨雾凝滞了,却又在窗外的花开花谢间,冷酷地标记着流逝。
屋外斜坡上,山茶花又开了满坡,那红,浓烈得灼眼,像血,又像那年傅稳措离去时,衣襟上别着的那一朵。记忆总是如此不讲道理,在每一个相似的场景里破门而入。那也是一个清晨,只是没有雾,天蓝得像是刚被水洗过,澄澈得能映出人心底的每一丝波澜。傅稳措一身半旧的戎装,身姿笔挺如后山的青松,唯有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温柔与歉疚,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前路的忧虑。
“等我回来,息眠。”傅稳措当时这么说,温热的手指穿过他微凉的发间,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带着无限的眷恋,“最多三年,等这场该死的战争结束,我就回来找你。到时候,我们不再分开,一天都不。”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凿刻在魏息眠的心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分量。
魏息眠那时只是用力地点头,喉咙哽咽得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生怕一开口,强忍的泪水就会决堤,模糊了这最后分别的视线。他只能更用力地回握傅稳措的手,将那温度,那因常年握枪而略带薄茧的触感,深深地烙进记忆里,供日后无数个漫漫长夜反复摩挲、回味。他甚至能闻到傅稳措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硝烟未散尽的气息,构成了一种独特而令人心碎的味道。
三年又两年,山茶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整整五次。山下的镇子从战时的萧条、惊恐与物资匮乏,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烟火气,流离的人们陆续归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或失去亲人的悲伤,开始在废墟上重建家园。集市重新热闹起来,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茶馆里的谈笑声,再次充盈着小镇的街道。只有傅稳措,音信全无,像是被那场席卷一切的战争彻底吞噬,未曾留下一丝痕迹,连一个确切的噩耗都吝于给予。
魏息眠转身走回床边,俯身从枕下摸出那只早已停摆的怀表。银质的表壳被他五年来的摩挲抚弄得异常光亮,在从窗口透进的熹微晨光中,泛着温润而寂寥的光泽。他拇指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表盖弹开,这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内侧的照片里,两个年轻的头紧密地靠在一起,都穿着省立师范的学生装,背景是那家著名的“留真”照相馆粗糙绘制的花园布景。傅稳措的眼神明亮而坚定,嘴角噙着一抹自信又略带不羁的笑;而他自己,那时的魏息眠,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流,里面盛满了对身边人全然的依赖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表盘上的玻璃有些细微的划痕,三根指针静静地停在五年前的某个时刻,仿佛傅稳措离开的那一刻,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也随之凝固,不再向前。
“傅稳措,”他对着空寂的山谷轻声低语,声音被窗外的新雨打得湿透,沉入被浸润的泥土里,连一丝回响都没有,“你再不回来,山茶都要谢了。” 这句话,他每年都会说,像是在进行一种无望的祈祷,又像是在提醒自己,等待并非静止,时光仍在流淌。
他不是没有打听过。战争刚结束的那半年,他几乎跑遍了所有能想到的部门,民政的,军事的,甚至是那些临时成立的战后寻亲机构。他询问每一个可能知道消息的人,从面带同情却爱莫能助的文职人员,到同样在寻找亲友、眼神茫然的百姓。但战时的记录混乱不堪,番号频繁变更,人员流动如流水,信息支离破碎,如同被飓风撕碎的纸片。有人含糊其辞,说傅稳措所属的那支队伍在一次关键的海外突袭中损失惨重,近乎全军覆没,名单都难以厘清;也有人窃窃私语,传言他受了极重的伤,可能被转移到了后方,甚至……在昏迷中失去了记忆。
魏息眠不信那些“可能”和“或者”。他信傅稳措看着他的眼睛,信那句凿刻在心上的“等我回来”,信他们之间那份超越言语、只需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的默契。所以,他守着这座他们一起选定的山,这间他们亲手一砖一瓦修缮、充满回忆的小屋,这满坡傅稳措最爱的、说是像他眼眸一样明亮鲜活的山茶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他用等待,编织着一个希望未曾陨落的世界,仿佛只要他等得足够久,足够坚定,就能等回那个承诺归来的身影。
下午,雨势稍歇,天空露出一角惨淡的灰白。魏息眠照例步行去镇上寄信。蜿蜒的山路被雨水洗得干净,露出湿润的泥土和光滑的卵石,两旁草木青翠欲滴,挂着晶莹的水珠。五年来,他每周雷打不动地寄出一封信,地址是傅稳措最后已知的那个野战邮局编号。尽管这些信如同石沉大海,从未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复,他依然固执地写着,仿佛这已成为一种仪式,一种与远方之人保持联结的方式,一种对抗遗忘和绝望的堡垒。信里,他事无巨细地讲述山中的四季更迭,镇上的变迁,偶尔提及读到的书,梦到的往事,唯独很少写自己的思念,怕写了,那份沉重会压垮薄薄的信纸,也怕……万一傅稳措真的能看到,会为他担心。
镇上的邮局还是老样子,绿色的门漆有些斑驳,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推门进去,熟悉的陈旧纸张、墨水和小镇特有的、略带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柜台后的张老头正戴着老花镜,就着窗口的光线仔细分拣着邮件,听见门响抬起头,看见是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随即化为一声悠长的、几乎成为惯例的叹息。
“魏先生,还是老样子?”张老头接过他递来的那个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信封,上面的地址他已熟悉得能闭着眼睛背出来。他熟练地拿起蘸着黑色墨水的橡皮日期戳,“咚”地一声盖在信封右上角。
“嗯,麻烦您了。”魏息眠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张老头看着那信封被投入标着“外省/军邮”的、颜色已有些发白的帆布袋里,犹豫了一下,布满皱纹的手在柜台上无意识地摩挲着,还是开口道:“魏先生,这……这都两年了,战事早完了,能回来的,差不多都回来了。码头、车站,迎接的人潮早散了。或许……或许该考虑考虑,人可能真的……”后面的话,他没忍心说出口,但那未尽之语沉甸甸地悬在两人之间。
魏息眠笑了笑,那笑容像是初春融雪时透出的一点微弱的阳光,温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固执,仿佛在守护着某种神圣不可侵犯的信念:“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我信他。” 这句话,他说了太多次,以至于听起来不像是在说服别人,更像是在加固自己内心的壁垒。
离开邮局,天空又飘起了细雨,绵绵密密,不疾不徐,像是永远也下不完。魏息眠没带伞,索性放慢脚步,任由冰凉的雨丝落在头发上,脸上,脖颈里。雨水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滑下,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湿意,倒像是这沉默的山在替他流泪。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亮起了昏黄的灯光,透过雨幕,显得温暖而遥远。食物的香气从茶馆和饭铺里飘出来,与潮湿的空气混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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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空山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