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激流磅礴,声势恢弘,水声如雷贯耳。
夜本就深沉,厚重压抑的黑云此时在浓重的夜幕上一块块堆叠重合汇聚,好似没有悬崖抵住就会直接压在头顶上,吞噬万物。
空气凝滞,压抑的教人喘不过气。
暗沉的苍穹不时闪过几道巨龙盘踞状的紫色闪电,一朵朵爆裂变形的黑云随光闪现。
不知何时,雨渐渐下了起来。
几息之间已然大的看不清周遭景象。
极致的潮湿与黑暗里,鱼虾深藏河底缝隙,走兽匿于洞穴幽谷,天地间一切生灵归于沉寂,以无声的臣服等待澎湃的灾难降临。
自女娲补天后从没有这样的大雨,眨眼间渭水河水暴涨数丈,雨滴密集成天地间一道白花花的帷幕,此间才是纯粹的孤独。
不!还不算是孤独!
细看那渭水深处竟有一条红白相间的鲤鱼朝着屹立的陡峭悬崖摆尾游去。
雨势太大以至于让人未曾察觉风是何时起的,待发现时疾风卷着水流立起数道水龙,挟雷霆之势懒腰卷断近岸的树木,紫电蜿蜒,一明一灭天地倾覆。
万丈黑石上白色激流倒挂,天幕仙河竖直倾下,瀑布顶端的水汽蒸腾慢慢汇聚出了一座凌空拱门。
水浪在崖壁最底端的黑石上击打出白色的泡沫,自下而上仰视那道若隐若现的拱门时,光芒刺目晕眩。
这是——龙门……
龙门现,引鳞介之主上天廷。
六百年前,大禹治黄河时凿刻龙门,自此承天恩浩荡,水中精怪每暮春得点化之机,故留传说——鲤鱼跃龙门。
虽有此说法,但无人证见,故而只做笑谈,任谁也不信会有此种离奇古怪之事。
怪了……
这条鲤鱼拼命游动,逆流而上奋力跃去,身姿在水流中时隐时现,她最后一次出现在瀑布中是浮出水面的凌空一跃,然而她冲过了拱门后便消失了踪影。
难不成真化成龙了?
片刻后,雨势骤然停歇。
悬崖上森白雾气凝聚的拱门显得清晰起来,堂皇宏大非俗人所想,门洞与树枝藤条映衬,隔绝出一片隐秘的世外桃源。
暗沉沉的夜色里,被雨水洗涤过的黑石上赤脚站立一白裙女子,手中一把银剑寒光森森,但她只静静站在门下一动不动,身后是瀑布消失的万丈悬崖。
血染红了她的衣袍,绽开大朵大朵红梅花。半面血,眼神冰冷,寂寂伫立宛如修罗。
地上七零八落的横陈着的尸首是这座凌空龙门守卫。
是她刚刚斩杀的。
血还是热的。
惨无人道的厮杀只在瞬息。
越过龙门为何还会有守卫阻拦?她不懂。
她只晓神挡杀神。
凡阻半步者,杀无赦。
唉……苍穹上传来一声叹息,而后响起浩渺神音。
是对她的宣判。
“尔虽跃龙门,却因果不全,劫数未满,难登神位,需往凡界湘水周全因果,功德圆满自得飞升。”
神叱之下,白衣女子显得极狼狈。一身血污破衣不谈,单骨子里就透着狼狈与委屈。
什么因果?她不懂。
分明她已做成传说里无人做成的事,遇上百年难逢的机缘,却还不算……要去湘水……听着就是很远的地方……
但只能低头应下,神情漠然。
霎时,天神隐去,拱门消散,乌云挪移,露出月光澄明,洒下圣洁光辉。
悬崖边只剩一个孤零零的白色背影。
她捂着胸口弯腰轻咳出了一口鲜血。
余光里,背后一步是悬崖……
——
两日后的渭水畔,风和日丽,绿荫繁茂,丝毫不见暴雨摧折之象。
一只幼小獒犬朝着河岸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低头在河畔喝了两口水后看见眼前不深的水底潜着一条白红相间的大鲤鱼。
水极其清澈,里面鱼虾皆若空游。
獒犬被这条好看的大鲤鱼吸引了目光。
眨眼歪头呆呆的盯了半晌,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鲤鱼也看见了她,心想看她洁白蓬松的毛发不会是只野狗,怎不见主人?
下一刻却听见河里的鱼虾议论。
“这狗看着真笨。”
“她看这鱼好久了,你们说她会不会吃了她。”
“诶,这里就你这一条怪模怪样的鱼,你还不赶紧滚,信不信我们揍你!”
“让你去给那条傻狗填肚子。”
“去去去,丑鱼!”
鲤鱼并不理会这群坏鱼虾,早已习惯他们无事生非。
余光里那条雪白的獒犬仍旧在看着自己歪头摇尾巴。
她心里愤愤,怎就是傻狗?
这群坏鱼惯爱欺负人。
鲤鱼刚要游走就被几条不知名的鱼挤向獒犬那处。
她腰腹的鳞片缺失,少了块肉,露出白花花的缺口。如此,用不上力,只能任凭裹挟,反抗不得。
待到狗嘴下面时一群鱼轰的散开,只留她自己孤零零的一条鱼。
她想游开,又游不快。
一群坏鱼在水深处等着看她笑话。
余光里獒犬猛地逼近。
下一刻,雪白的獒犬突然掉到水里。
事发突然,她一时不能回神。
獒犬年纪太小,尚且不会凫水。
四只爪子拼命扑腾着,眼看沉没水中。
鲤鱼见状急忙用自己的身子托着獒犬往岸边送,奈何水流太急,她根本托不住比她大了一半的獒犬。
要看着她淹死吗……
必是万万不能。
无奈,她只能忍着四肢百骸的剧痛化作人形,将狗崽子拎上了岸。
狗崽子看着突然化形的女子有些茫然。
而鲤鱼干脆利落的将狗崽子放在地上就要离开,却被獒犬两只前爪抱住脚脖子动弹不得。
“放开!”
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嗓音疏离冷漠。
獒犬却依旧赖皮的抱紧不放,小小的身子仍因落水发着抖,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
鲤鱼与她对峙片刻后终究是心软了,垂眸盯着地上的小小身影叹息。
“你松开我,我去捡柴给你烤火。”
獒犬听懂了。
放开她,抖了抖身上湿透的毛,朝她摇着尾巴。
她转身走进了不远处的密林,雪白的獒犬就像个球一样屁颠屁颠的跟在她脚后,不多时抱着树枝的鲤鱼走了出来,獒犬仍在她身后跟着,只是被地上的草蹭脏了肚子上的白毛。
河滩上,鲤鱼堆好树枝用法力点燃火,皱眉看着正往她怀里钻的带劲的狗崽子,幼犬的毛还很软,摸着很舒服。火很暖,天地辽阔。
鲤鱼疼的缩了缩身子,倚着石块问“你可知家住何处?”
獒犬乖乖的点着头。
鲤鱼慨叹“真好,我都记不得家在哪里,只记得在水里很久很久……”
咕噜……
不合时宜的一声响,鲤鱼回神见獒犬可怜巴巴的仰头看她。
鲤鱼被她看的不自在,放下她起身去河里捞鱼,原本对鲤鱼甚是排挤的鱼虾都害怕的躲藏。
她眼疾手快的捉住了条不大的黑鱼朝獒犬扔了过去,小獒犬看着扑腾的黑鱼委屈的呜呜叫着。
她不愿吃生的……很难吃……
小心的一口咬住黑鱼然后甩头丢进了火堆里。
鲤鱼看了一怔,神情并未变动,只是眉头微蹙显出她一时间多少有些无奈,她本就话少,说的多不如做的多,于是又回身返回河中寻找,片刻后俯身又捉了条黑鱼。
手上握着不听话拼命摆动的的黑鱼,她这次并未直接扔给小獒犬,而是将黑鱼用树枝插住放在火上烤了起来。
小獒犬扔进火里的鱼早已被烧成了碳。
鲤鱼见状不禁担心,这小家伙能独自存活么……
獒犬不知鲤鱼的担忧,见鲤鱼专心致志的烤鱼,自己就蹬着小短腿钻进鲤鱼怀里,不多时便睡着了。
鲤鱼一手拿着烤鱼,一手撸了撸獒犬柔软的白毛。
幼犬嗜睡,待她醒来鱼正烤好。
鲤鱼怕她年纪小被刺扎到,于是撕下鱼肉喂到她嘴边。
獒犬见此欢喜的朝她摇尾巴。
鲤鱼没来由的心一软。
犬类都是这般讨人欢喜么……
一条鱼她喂了獒犬半条后,獒犬说什么也不肯吃了,前爪搭在她手腕上将鱼往她自己怀里推。
她是要鲤鱼吃。
鲤鱼神情有一丝松动,抿紧绷直的唇角终于有了弧度。
她道“你吃。”
獒犬却依然朝她推着,急的哼哼唧唧。
鲤鱼见此,不嫌弃的吃了剩的半条黑鱼。
时至日垂西山,河滩上难免有蛇虫,林中也有众多隐患,鲤鱼抱着獒犬找了片干净的地方重新生起火堆,她此刻重伤未愈,只能将就一晚。
她之前只想着为獒犬烤干毛她便会走,不曾想竟是缠上了自己。
到了夜里獒犬反倒精神起来,她挺着胸脯坐在鲤鱼身旁,见鲤鱼迟迟不睡,她跳起来咬着她的衣襟往下压,又卧倒做出睡觉的模样,紧接着在鲤鱼面前坐的端正,尾巴摇成了花。
鲤鱼摸摸她的头,仍是没有躺下。
獒犬急了。
又一次跳起来咬住鲤鱼的衣衫往下压。
这次将鲤鱼的衣服生生扯开来,露出胸前光景。
獒犬呆了呆,随即呜呜的背过身去,心虚的偷偷回头瞥鲤鱼,见鲤鱼只是面无表情的整理自己的衣服,并未与她计较。
獒犬便小心的靠近回来舔了舔鲤鱼放下来的手。
鲤鱼望了她片刻,也知晓她的好心。
她盯着她认真道“我睡下你便要时刻戒备,有事叫醒我,可能听懂?”
獒犬急忙点了点头,小脑袋摇出了残影。
鲤鱼倚靠着一块石头睡下了,獒犬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身旁,帮她驱赶靠近的虫蛇,忙的屁颠屁颠的丝毫不停歇。
鲤鱼见此才安心合眼。
再醒时,天光大亮。
远处有人趋近,獒犬正站在她身前摇着尾巴朝那群人叫着。
鲤鱼听得出獒犬的叫声里并没有敌意,反倒是像呼唤。
那群人听到獒犬的叫声后赶来的越发快了,眨眼间来到河滩。
獒犬按捺不住激动跑去。
原来是有主人的……
领头的男子将獒犬抱在怀里朝鲤鱼走来,獒犬在他怀里朝鲤鱼呜呜的叫着。
男子对鲤鱼道“多谢姑娘救了我家少主,我家少主说想请您去家中做客。”
原不是有主,是有家。
鲤鱼眉宇间的失落散去,恢复了以往的平和。
她看了看眼眸漆黑正欢喜的盯着她看的獒犬,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还有事。”
小獒犬急切的又叫了几声,男子心领神会道“少主问您日后还是在此地吗?”
她答“日后要去湘水。”
男子听完獒犬的叫声后说道“少主说,日后她会去湘水找您,这个玉佩您拿着充做信物。”
鲤鱼本不想收,一看到獒犬那热切的目光还是收下了。
一群人远去,河滩上只剩她一人。
风吹动了玉佩的流苏,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玉佩,上面是山脉纹路的图腾。
鲤鱼身无长物,只将玉佩收好在怀里,而后也离开了渭水。